清明思故人 | 曾泰元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传为唐代诗人杜牧所作的《清明》,无疑是清明诗的千古绝唱。诗,我从小就背得滚瓜烂熟,感觉,却是直到世纪交替的清明前,我到苏州古城才开始有的。
2000年,我在台湾东吴大学任教。喜逢建校100周年校庆,我加入了学校的代表团,回到苏州故土寻根参访,与苏州大学两校联袂同庆。我清楚记得,清明前一天的早晨,我从十全街的东吴饭店出来,雾气茫茫,细雨霏霏,拐进窄短的百步街,跨过古桥,傍着小河,瞬间穿越,走入了粉墙黛瓦的水墨画,倏忽与画融为一体。前面有一对母子,年轻的妈妈牵着幼儿上学,边走边吟: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首《清明》,就在这样的时,这样的天,这样的人,这样的景,这样的情里,冷不防地钻进了我的心,悄悄地留下了印。
那年苏州的清明,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清明。如今闭上眼睛,彼时的姑苏历历在目,诗意的脉搏依旧颤动。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十全街。
台湾的气候偏暖,四季不分明,二十四节气难以派上用场,大家对节气普遍无感。清明,却是一个最突出的例外。
清明扫墓,慎终追远,在台湾是件深入人心的大事。然而这个扫墓的清明,台湾同胞几乎都不晓得也是节气,大都以为就是清明节的简称,是一个和端午、中秋同等重要的传统节日。
这也难怪,因为现在的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是个二合一的日子。台湾的节气观念的淡薄,扫墓的重要性凸显,大家如此认知也无可厚非。
史料记载,其实最早的时候,清明只是单纯的节气名,描述的是春分后15日,大地气“清”景“明”,万物“清”洁“明”净,大地万物既清且明,清明因此得名。
清明本无太多的文化内涵,后来因与寒食的时间相近,便纳入了寒食的丰厚传统,逐渐演变为踏青、扫墓、祭祖的重要节日。
作者的爷爷(右三着浅色上衣者),他前面的小孩是作者,着深色连衣裙者是作者的奶奶,摄于云林县虎尾镇作者的老家门口
我爷爷1904年生于台湾基隆,祖居地在福建漳州一带,其祖辈早在晚清初期就已跨海迁台,安家落户迄今百余年。爷爷1973年仙逝,葬于北台湾的观音山上,坟茔背山面海,坐拥一方开阔的天地。
作者的父母在作者爷爷的基隆老家前留影(黑屋,已修葺)
每到清明,曾氏家族总要择日扫墓,错峰出行,以免人挤人,车堵车,杂沓往来,动弹不得。我们各家备妥花果饮食,香烛纸钱,在约定的时间开车上山。打理环境,摆放祭品,燃烛点香,所有成员持香站立,由男方最年长的伯父主祭,向爷爷的在天之灵致以问候,献上追思,并请他保佑曾氏子孙,复行三鞠躬礼。伯父逐一把香收齐,恭敬地插在香炉里。
远山即观音山,作者爷爷安息之地
作者与曾氏家族扫墓后合影
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家族的聊天会了,大家许久未见,东家长西家短,你一言我一语,话语和欢笑在天地间回响。我时而加入,交流感情,互通有无;时而抽离,四处访墓问碑,看看墓主是何人,生卒于何年。坟茔有大有小,有堂皇有简朴,但最吸引我的,就是墓碑顶端的祖籍地。陈姓写的是颍川(在河南),李姓写的是陇西(在甘肃),林姓写的是西河(在河南),王姓写的是太原(在山西)。故人逝去,不忘所自,把祖籍地刻在碑顶,借此提醒后世子孙,先祖来自神州大陆,在中原,在西北,在华北,饮水当思源。
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了,回去与家族会合,一起烧些纸钱,给爷爷再送点盘缠。一摞摞的纸钱,一叠叠的心意,金银纸片朝上,对折后握在手中,以立姿轻落,进驻火盆。纸钱越落越多,纸火越烧越旺,纸灰纷飞四处飘散,在头顶,向远方。爷爷的坟头倚着观音山,面朝台湾海峡,海峡的另一边,就是终其一生都未能再回的先祖故地。
观音山边上的淡水河出海口,夕阳处就是台湾海峡,再往西就是大陆
以前每逢清明扫墓,我总会在观音山上极目远眺,想象着海峡另一边的神州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我跨海而来,在海峡的这一边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寻得了安身立命之所在。今年的清明,就让我面朝宝岛,向着观音山遥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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