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书店 | 史宁
本文配图均为云南保山涵书楼。供图:东郭小邪
有了小孩以后,家中时常多了其他同龄小朋友和家长的身影,大家坐定不久多半指着阳台的一面儿童书架不住夸赞是书香之家。除了我自己的书,家里最多的是孩子的书。其实我们并未有意培养她的阅读兴趣,但是每次买书回来,小女总是异常兴奋,手不释卷,久而久之也就形成固定为她更新适龄读物的家庭传统。现在人们买书都习惯到网上书店,效率之高有时竟能在晨夕之间实现。每次接过快递员登门送来的新书不时令我回想自己年少访书的过往。
追忆没有网络的时代,似乎久远得有些遥不可及,选书买书只能去书店。记忆中最早接触的书店是前门大街路东的一家儿童书店。忘了从何时开始,每隔几周妈妈就会带我去逛一次书店,有时是专程前往,有时只是去前门顺路进去转转,差不多每次都能买回一两本新书作为奖励。当时专营儿童图书的书店非常稀少,而这家儿童书店在过去相当出名,加上地段好、交通便利,来客络绎不绝。我的许多同学都在那里买过书。印象中大家买的最多的是作文书和其他学习参考书。犹记当年透过和自己几乎一样高的柜台,召唤售货员指明自己想要书架上某一本书,然后接过书在柜台上翻开快速浏览,以便决定是否购买的往事。在售货员的注视之下,谁也不好意思立在柜台前看上半天。可书这东西不像百货店里的日用品,总该有个初步品鉴的过程。拦在面前一排长长的玻璃货柜上虽然可以摊开书读阅,但也阻挡了和更多其他新书任意接触的距离,还有一种芒刺在背的莫名压迫感。有一次,我在书店里见到了其他小伙伴家里的一套《十万个为什么》,那红黑相间的封面,一套14册在货架上异常醒目。当时谁有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都觉得是了不起的奢侈品。我立即央告妈妈买一套,岂料她对我说,这书家里有啊,干吗还要买呢?可我对家里的书都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曾见过这套书。那天回到家我马上询问书的下落,她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说什么一下子忘记放哪里了,等以后找到再拿给我云云。以后当然再没有找到这套《十万个为什么》,我也终于理解了当时这个谎言背后的无奈和言不由衷。有几人儿时没有被大人欺哄过呢?不过多年以后,我还是在这家书店里得到了一套心仪的《插图本中国通史》,一直保存至今。
除了书店,离家不远的北纬路东口有个书报摊,经冬历夏常年经营。那时没有后来的报刊亭,摊主每天骑一辆三轮,到了地方把车一停,取出一大块折叠木板摊开在车斗上,铺上一层塑料布,再把书报依次摆放其上,中间绑几条皮筋固定。车子后面还会支起两根竹竿,中间横悬一两根铁丝,新到的书报都用夹子夹在上面,像万国旗一般老远就能看见。他自己靠墙支起一只马扎,戴上老花镜随便捧起书一坐就是一整天。我那时有了些自己的零用钱,到这个书摊买过几本漫画书。记得有一回因为错买了一本漫画,我回去找摊主退换,可他摆摆手说什么也不退。当时我百思不解,后来才知道,一般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漫画书一旦售出是没法退的。我忽而想起《哆啦A梦》里大雄常到漫画店里看书却不买,总是遭到店主拿掸子无情地驱赶,脸上写满渺视。
年纪再大一些,我时常到虎坊桥路口和南新华街交界的京味书楼访书。这座书店开在民国时宣南地区一栋著名的地标建筑京华印书局旧址内。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康有为、梁启超创办的强学会书局,始建于1884年,二十多年后被上海商务印书馆买下,易名京华印书局。整个建筑造型精巧,像一艘白色巨轮矗立于街角,其间券门券窗和陶立克式廊柱都透出几分老上海的贵气雍容,所以民间惯常称之为“船楼”。船楼里有几家店铺,京味书楼是最大一家,朝南开门,分上下两层。一层主营北京地方文史、风土类书籍兼售古典文化图书,二层一般在周末开设名家讲座。书店整体面积不大,亮点在于特色鲜明,历史上这种北京地方主题书店为数绝少。我至今珍藏的一本金受申先生的名作《老北京的生活》就是在这里买的。当时我还不知金受申何许人也,只觉得书中行文颇有情致,陈说风俗娓娓道来如相晤对。李滨声先生随文的市井插图也在极大程度上为文章增色,相得益彰。我说不清最终买下它到底是因为文章有滋味还是插画有韵调,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吧。我还记得买此书时刚好书架上有两本外观一样但价格不同,我颇疑惑地向店员请教为何同一本书有两个价格,但是店员当时也没说出所以然。最终经过反复比对我自然买下了便宜的一本。后来我才明了两本书版次不同,价格高的属于新版,只是较之旧版毫无变化。我十分庆幸自己捡到个小便宜,也感到某些书店店员业务能力不过如此。
游走于各个书店书摊之间,渐次积累了一些个人访书的体验和感悟,譬如逛书店较为适合单人行动。儿时书店里的玻璃柜台早已渺无踪迹,开放的书架分外亲民,任人自由取阅,便捷之至。但是逛书店和逛街不同,更加强调个人的沉浸与投入,自主性极强。我曾邀请二三好友同往书店访书,结果全程各立角落颇显尴尬。访书真谛在消磨光阴于书海中寻宝,然而各人对光阴和宝藏的认知标准不一,实在不宜强人所难。
大学一年级暑假,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我和几位同学被安排到王府井新华书店实习。自小到大也去过不少书店但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站在书店里当店员。我们每天要在书店开门前半小时到达,并做好准备工作。开门迎客后除了午饭时间几乎要站立一整天,相当考验体力。在当时电脑检索还不太完备的情况下,每位店员要清晰记住区域内所有新书的上架位置,以便应对顾客问询。时值盛夏,书店里每层都人满为患,除了看书的也不乏路人单纯前来纳凉。那一刻我忽而意识到书店是极度包容的场所,无论你是只读不买,无论你是否为书而来,它都一视同仁绝不冷眼相待。虽说在商言商,可书店永远善待着每一个埋首读书的顾客,其间必然培育出莫大的情分。如此说来,书店真是极有人情味的地方。
有段时间我曾十分迷恋新诗,尤其是新体诗,如郭沫若《星空》和《瓶》中的篇章读得如痴如醉。可是市面上一时难见单独诗集出版,于是我转而搜购郭沫若的全集。其时书店里这套书已绝版多年,幸好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几家读者服务部,总店在朝内大街166号出版社门外,另有一家分店在北新桥以北雍和宫大街路西的一个小门面里。当时的读者服务部有代客找书的业务,我在两家店都留了电话,不久就有电话通知我又从出版社库房里找到几本。有一次我接到北新桥店的来电,通知我新找到几册书,放下电话我骑车直奔书店。去那家小店要跨上高高的台阶,室内是左右两排书架相对而立。我习惯性地踱步到熟悉的书架前果然发现有一本《郭沫若全集》第五卷,果断取下到门口的柜台结账。店员大姐接过书略一迟疑,抬头问我说,是不是电话通知你来取书的?你要的书我们给你收起来了,然后就从下面的柜子里又取出全集的三四两卷。那一刻真是令人大喜过望。我的《郭沫若全集》差不多就是靠着两家读者服务部的合力协助下凑齐的。读者服务部严格来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书店,但是对于出版社的忠实拥趸而言,简直是一座藏宝无限的富矿,不仅可以集中买到齐备的心仪之书,一般还能打个九折,在我这种另类读者看来虽路途遥遥却甘之如饴。
参加工作以后,单位离琉璃厂很近,我常利用午休独自盘桓其间。老街上的店铺以售文房四宝为主。琉璃厂上的书店很多,光中国书店就有好几家,我最喜欢其中一家古籍书店。店如其名,也同整条文化街上其他店铺一样,古香古韵,浸染着一层历史的丰润和余温。书店一层是古籍新书,二层售卖古旧书刊,两层间以一条木楼梯相连。踏上吱呀微响的楼梯,仿佛碰触了封尘已久的闸门,一间弥漫着陈年书墨香气的旧书阁展露出来。一层临街难免喧扰,二层却鲜有人至,只有一二读书人寻书觅卷,静寂至极。结款以后,店员会将所购之书包裹一张白纸再用纸绳系之,一如百十年前人们买书的包装一样。这里常有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绝版套装书,记得我在这见过一套崭新的马恩全集,还有卷帙浩繁的《儒藏》和《中华大藏经》,品相好到不得了,令人感喟历史的厚重与个体的微忽。衣不如新,书不如旧,旧书自有一脉经岁月洗练独存的风骨,这是它天然的魔力和可爱之处。
书店访书,最看重的正是这种沉醉其中的氛围与体验累积。早年那些曾经流连的书店一个个消逝不见,近来城市里倒多了不少大型书城,看起来似乎单纯为网红打卡而设计,概念远大于实质,这样的时尚厅堂里书籍仿佛都变成了装饰,从内到外散发着资本的味道。相反,我大概更中意像台湾诗人周梦蝶先生那样,孑然立于台北武昌街街角摆摊卖书。二十年如一日,虽生意寥寥,仅能潦草果腹,但兀自乐在其中,十足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网上书店勃兴,人们又开始习惯于足不出户一键下单。网上购书优势明显,有了更多的折扣和更快捷高效的物流,每每令人趋之若鹜。自然我也不能免俗,却在享受科技改变生活的理念下仍念念不忘那些实体书店。网上书店如何卓绝也取代不了在书店里与书相对,盈盈可握的真切质感。
英国学者亨利·希金斯写了一本颇为畅销的《世界在书店中》,细数了多位作家各自对实体书店的私人记忆。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书店是自己的一处秘密花园,是一座灯塔也是一座洞穴。人类文明的进步是思维的进化,书店则是连接着个体与大千世界宇宙星际的津梁。一个美的书店不在乎有多大的观景窗和精致高档的装潢,只需添加一些温度和情感就能彰显书店的与众不同。师妹庄小姐有两三家自己的独立书店,她平生最喜欢咖啡和书,于是索性就把咖啡店开在书店里面。她的店面都不大,但是区域功能划分明显,有阅读区、学习区、休息区和活动区。她亲自冲泡了一杯咖啡递给我,大言开书店是美事一桩,找准定位和特色就不愁没有回头客。此时杯中腾起的水雾与咖啡香似乎为她的话做了绝佳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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