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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代人的乡土文学,都不一样 | 孙郁

孙郁 文汇笔会 2023-07-01

望乡(国画)傅嘉俊

周氏兄弟曾经译介过日本小说家加藤武雄的作品《乡愁》,这大概对于后来中国的乡土文学是有点影响力的。走出乡野的人,一旦回望往昔的生活,总要用都会时间覆盖山水时间,有一点恋旧中的感伤,或者亲情中的苦涩。五四初期的乡土作品大多如此,到了三十年代,端木蕻良写《科尔沁旗草原》,就多了改造故土的冲动,但还是失败了。融不进去的故乡,也刺激了寻路的激情,而那结果是,启蒙感与失败感都在,反而与泥土的关系变冷了。

乡土小说家们是有特别的经验的,那里多的是都会没有的原生态的生命感觉。不过,随着时代变迁,每一代人写乡村,总还是存在差异。从赵树理到陈忠实,风格并不交叉。刘绍棠的运河是和谐的世外桃源,刘恒的京郊则冷热互转,文字背后有些许痛感。长久接触乡村生活的人,在土地里发现的某些现象,常常要颠覆我们在书本里的知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乡下插队,就惊异于乡亲们语言的丰富,他们对于山川地理与人情世故的体悟,生动而有趣。想起来,大约是时间概念与我们不同的缘故。

我自己对于乡土文学读得有限,印象里民国初期的作品,萧瑟的地方很多,可以说是恨山、恨水、恨人生之苦,后来的作家稍稍有了变化,左翼小说就不太陷入绝境之中,热度开始多了起来。这个传统多年间起起落落,变化很大。孙犁的清风白水,有白洋淀的雨雪在;周立波在土地里,写出了声音美学;我在韩少功小说里感到了古风对于今人的意义,说起来意绪纷纭。跳出乡村后还能融入乡土,生命感觉就不同了。前几年格非出版的《望春风》,就渐渐消解了都会与村庄的距离,先锋派的感觉被泥土气渐渐淹没了,可谓由繁难而变简约。刘庆邦写他的村庄,现代人的感受中,不乏悖谬处,但与格非相反,由简约而入繁难,写实主义原也带出现代主义才有的凌乱与轰响。

乡土文学的五花八门,也是探索的产物。新近读到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写的是四季里村民的日子。好似既不同于传统的作品,也不同于流行的农村题材小说,叙述者沉到村子里,以串糖葫芦的方式,描出乡下风气、奇闻、吃食、节令、家常、礼俗、风水等。像连轴的风土图,画面一点点打开,人物形影、色彩,还有乡里乡外的人情世故,都扑面而来。这种写法,贾平凹在《带灯》有过,那是笔记小说的一种放大,但乔叶则没有士大夫意味,用的是感性直观里的碎片衔接,看似随意的记叙,实则是心绪的敞开,彼此筋骨牵连,血脉互渗。我们的作者以宽厚的眼光看乡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日常里,感受到恩怨的起伏与人性的黑白。作者将人间的残酷省略到风情的笑意里,看不到刘震云那种荒谬感,也无李锐那样的残酷。乔叶微笑着看芸芸众生,因为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四季轮转是村庄的风景,一切不爽都可过去,在天地之间,人都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诸多抵牾亦可原谅。

这样的看人生,就消解了许多城里人的理念,小说的作者或许觉得,都会文明与乡村社会,不应都是冲突,而是互渗的形态。主人公地青萍从乡下进入城里,中年后又由城里返回故乡,因为爱情的缘故,与宝水村有了近的距离。所见所感,在新鲜之处,发现了自我。今天的乡下,保留着古已有之的本色。看似小村庄,实则大世界。当顺着众生理解一切的时候,焦虑的自我意识反倒平和了许多。

以生活片段来写乡下的体态,比单纯的故事还要带一种风致。沈从文与汪曾祺都善于此种方式,留下的名篇亦多。《宝水》所呈现的老人、青年、孩子,各自在不同的世界里,也有着他们的各自的路径。我觉得作者重点写出了乡野里的哲学,这些不在书本教条里,而在一种情感互动的分寸中。老乡的智慧,来自土地的暗示,四季转换之间,每一天都是新鲜的。他们从花草中悟出生死轮回,在庄稼生长里看到生气的绵绵不绝,又在男欢女爱过程体味了天地之道。比如奶奶的“维人”,即是和而不同的总结。乡下人许多话都是经验的总结:“脏水洗得净萝卜”;“有烂砖、没烂墙”;“麦捆根,谷捆梢,芝麻捆在半中腰”……这些都是土地里生长的智慧,农民所以有滋有味地生存于此,乃有着理解外在世界的方式在。那些带着草香和泥味儿的句子,知道多了,才明白乡村世界,并非没有智性。

记得赵汀阳在《历史·山水·渔樵》一书里,借着渔樵的眼光,看到呈现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即由“山水时间尺度”去审视世间万物,就避开了泛道德的话语。天数往往在人数之上,人的能力与阴阳、时运、气候等元素比,自然存在限度,所谓“帝力之大而人力之微”正是。超越这种限度,不能不考虑“山水时间尺度”的功能。我由此想到小说家,也可以借鉴渔樵的经验,坦然写出存在的另一面。在“山水时间尺度”里,人对于自我生命的理解,可能与知识人的职业积习,略有不同。《宝水》的作者对此,大概是无师自通。

传统的读书人,神往于田园的归隐之趣,其实是对于一种险境的逃逸。归隐看似是消极的,其实是乐生主义的一种体现。乡村生活有意味的部分,是乐生的趣味,人与自然,人与邻里的关系得以维持,乃其间的一种平衡。人在土地上生,依风水而长,“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没有什么比乡下更本源,也更宽厚。都会之音,有时候是迷乱的舞蹈,仿佛无根的漂泊感的流露,乃被装饰后的一种醉意,悬在半空的时候是多的。而乡土的风与雨,虽然也有险态种种,在最孤独时,人可以偎依的还有花鸟草虫,贫苦者能够因之而存活,而繁衍、而快意。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在面对土地时,会得趣而忘己。从乡下看世界,还是从世界而看乡下,感观自然迥异,倘能够反转起来再审视山川岁月,就有别样的感觉了吧。

我当年在乡下插队,遇到了不少有见识的村民,有的思想的角度很让我惊异,就生存智慧和自我意识来说,对他们不能都以落后视之。走进那个世界,才明白什么叫做坚韧、负重、赤诚。我们这些漂浮在生活表层的人,常常是靠既定的观念去解析社会,倘不懂得那些古老的积习里的人生哲学,总还是缺少些什么的。大凡有暖意的乡土写作,大约是以各种不同的感性画面,注释了什么是乐生主义,乡村的进步,是靠这个精神基础的。乐生,可能也滋生贪婪与惰性,甚至恶俗,但也有不甘于沉落的进取精神。后者倘能发扬光大,山水之乐也就成了人生之乐,持有此乐,土地上的风景总是品味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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