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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路】高考日 | 甫跃辉

甫跃辉 文汇笔会 2023-07-01

西部之光(油画)胡日查

那是五月,烈日焚野。我独自站在山脚自留地的田埂上,不远处是村子,黑瓦屋顶,灰黄土墙。村边大片农田,遍植水稻,水稻正准备着抽穗,绿意盈盈地挤在一起,窸窸窣窣轻声细语。身后的玉米林和山药地是绿的,眼前的干沟也是绿的,一棵野生的火把花(紫薇),殷红花朵簇拥着,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凉冰冰的。一个念头忽然又冒出来:高考真会过去吗?如果高考过去了,日子得是怎样的?长长吐一口气,心中忽觉得开阔,转瞬又收缩,好似进入一条幽暗的逼仄通道,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然而,转眼间,高考过去二十年了。这没有高考“威胁”的二十年,并没想象中那么轻松。

高考只两天,又远远不止两天。几乎是进入高中后,高考就开始了。

刚进入施甸县一中,我是有些沮丧的。半年前,初三上学期,参加全省语文基础知识竞赛,复赛时,整个初中年级是同一套试卷,低我一级的弟弟是全县第二名,我是全县第一名。自那以后,班主任赵老师对我更有期待了,觉得我中考应该十拿九稳考全县第一的。哪想到呢?中考成绩下来,从全县第一名往后找,愣是半天找不到我的名字。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小升初考试,我也同样被班主任余老师寄予厚望,考试成绩下来,也是没眼看……平时很行,一到大考就很不行,对我来说,简直成了一个魔咒。

更糟糕的是,进高中没多久,我的成绩更差了。不是偶然一次考试失手,是真的变差了。最差的时候,差到什么程度?英语经常不及格,上课犹如梦游;初中时经常满分的数学,如今也就刚刚及格,上课堪比上刑。犹记得,教化学的班主任杨洪洲老师曾将我喊到黑板前配平一个化学方程式,我从后排起身,磨磨蹭蹭,终于来到讲台上完成了这项艰难的任务。杨老师踮着一条腿看我,眼中满是惊诧之色。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这答案是同桌匆忙告诉我的。唯一屹立不倒的,只有语文了,随便考,我都是全年级第一。很长时间,也只有教语文的赵老师还会关注我这样一个中等生——就这样的成绩,在施甸一中其实还能算是中上等生。赵老师家离得近,几乎用不到宿舍,她便将宿舍钥匙给我,让我可以有一个地方安静读书。学校办公楼前有一棵高大葳蕤的大芒果树,可以说是施甸一中的精神象征。赵老师的宿舍便在这大树后的僻巷内,巷子阴暗,潮湿,进屋后,水泥地板散发着寒气,小小的窗户很高,站在板凳上能望见窗外城中村里的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在这儿,我度过了很多个安静的下午。快上晚自习时,离开这儿往教室走,再次路过大芒果树,树影筛落光点,簌簌颤动,让人感觉一片迷惘。

我知道,就语文一科撑着,是考不上任何好大学的。

过了一年,弟弟以中考全县第一的成绩,进入施甸一中了。在全校升旗仪式后,校长经常会当着全校师生讲一段话。记得至少有四五次,校长说到过弟弟。自然说的都是夸赞的话,而这些话,越发衬托出我成绩的不堪来了。我们是站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一丛一丛的沿阶草,像是露出一半的脑袋。好多次,我一边听校长讲话,一边低头用脚丫子拔草,等讲话结束,好几蓬草都快秃顶了。

这样的状况,在我一点一点的努力下,慢慢得以改观,直到高三,我的成绩才到年级前列——现在说起来简单,那时可真不容易,课本看了很多遍,参考书做了许多本。连下楼上厕所,跟爸妈聊天,都得掐着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那时多喜欢看春晚啊,但就这夜,也只能趁着下楼上厕所时看上五分钟。那阵子,我做一套数学练习册,看完每单元例题,再做完后面的习题,得两小时,而我每天要做八单元。夜里,身边放一只小铁桶,桶沿搭一条毛巾,桶里存着冷水,困的时候,就洗一把冷水脸。云南冬天的夜里挺冷,身边还得放一盆炭火,不时伸手烤一烤。有一天夜里太冷了,我将火盆搁在腿弯下,第二天发现,刚买的裤子被烘破了一个大洞。我立马提心吊胆的,想着待会儿要被爸妈责骂了。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下楼洗漱,不可避免地,被妈发现了。妈很惊讶地说,你这裤子怎么了?我装作刚发现的样子,说哎呀,大概是向火弄的吧?很意外的,妈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连连问我,有没有烧到腿……

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高三到来了,高考近了,我不免开始担忧,会不会,再像小升初和中考那样,每逢大考必拉胯呢?

日复一日。我和弟弟如两只年轻的钟表。夜里十一点半整睡下,第二天七点整起床。早上放学后骑单车去外婆家吃饭,个把小时后返回学校,我先睡半小时,此时弟弟看书做习题,我起床后,换弟弟睡下,我看书做习题。有时做不出题,我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灰褐色木板,时间久了,仿佛可以从木纹里看出山川,从污渍里看出风雷,从不知是谁遗留的笔迹里看出久远的时光……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对面住着姓林的帅气男老师,他丰腴的妻子和娇瘦的女儿不时回来,一家人有时欢笑,有时吵闹,家人不在时,常听他唱歌,声音里洋溢着欢愉。除此,四周安静得仿佛一个浑圆的无懈可击的世界。

这小小的五六平米的房间,放了两张书桌两张床,弟弟的书桌正对土墙上的窗户,我的床挨着走廊上的窗户,两张床脚的横档凑成一个口字,中间拉一根尼龙绳,挂着我们的换洗衣服。这小小的空间,可以聚敛人气,但冬天里,仍旧很冷。外人常说云南四季如春,那时的我们并不觉得。冬天,尤其是早晚,可真冷啊。我们常常冷得直搓手,因为鞋子单薄,脚趾都冻得僵硬了。于是不时站起来走一走,木楼板咚咚响。据说吴敬梓冷得不行时,曾经绕着南京城墙走,称之为“暖足”,我们有时也到楼下去,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一走。

有一天深夜,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睡不着。听见弟弟睡床隔断那边屋里,仍旧叽叽喳喳,是几个男生的声音。其中有一个,是我班里的同学。我们没什么交流,路上见到,打声招呼而已。那晚,不知是我还是弟弟,忽然跑去隔壁敲门,问他们,要不要打球去?他们竟然答应了。如今想不起哪儿搞到的篮球了,总之,几个人拍着球,扰攘着下楼,穿过暗窄的巷子,到逸夫楼后的操场去了。只有几盏路灯还昏昏地亮着,到处一片幽暗,静寂。有一瞬间,后悔出来了,但更多的是冒犯什么的雀跃。不多时,来到被路灯照得半明半暗的操场上。操场从没这么大而无当过。我们大呼小叫,放肆地拍着球,往篮筐上扔着球,忽而又立住,屏息敛声,仿佛四周的昏黑里有什么在靠近。并没什么,我们继续打球。头顶的星空,地球上的我们,在这一刻,分享着同样的隐秘时光。过不多时,真有什么在靠近了!是逸夫楼方向,几个人影出现了,当中两个晃动着手电筒,有人大声嚷,什么人?这么晚了还不睡?!我们知道,糟了。要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呆若木鸡,等着宣判。我们被叫到办公楼后的过道上,站着,等各自班主任来认领。过不多时,班主任杨老师来了,他见到我和我弟,立马说,你们两兄弟赶紧回去睡觉。我们如遇大赦,转身就走。隔壁屋的几个男生也随我们一起走,却被喊了回去。“站这儿,站到天亮!”另一位班主任说。“为什么他们两兄弟就可以走?”就连我和我弟也很不解。“没看看你们什么成绩?他们两兄弟什么成绩?”……后续是,我和我弟真回去睡觉了,并没很仗义地要求留下一起罚站。也不知道那几位是否真的站到天亮。第二天,我们再碰到,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只点一点头,没一句别的话。

偶尔地,表哥会上楼来。那时表哥教弟弟隔壁班。表哥会和弟弟讨论一些比较难的数学题,但从不问我这个高一级的人。我端坐着,兀自盯着眼前的木板,看风云变幻,看山川时光,实则耳朵一直捕捉着他们的声音。有一次,他们讨论半天,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我忍不住了,回头说,这题应该如何如何嘛,拿过稿纸演算,果然迎刃而解。这真是少有的扬眉吐气的时刻。

进入高三,文理科分班。初中时,我一向是将自己当做理科生的,如今化学、物理等实在学得不成样了,虽然地理完全不懂,历史书也没怎么看过,但好歹那些字我是认识的,只能选择文科。日复一日,从课本到课外书,渐渐看明白了。成绩已渐有起色,但我仍然提心吊胆,为那重复两次的魔咒。

我是一向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的,就连外婆要去观音面前替我烧一炷香,我都开玩笑说,阿婆,你可千万别帮我烧香,不然等我考上了,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观音的功劳?明明是我辛辛苦苦考上的嘛。不记得外婆是什么反应了,大概她去了观音面前,仍是要替我烧香的吧?

虽然不信这些,但我有时候也“迷信”得很。比如有一天下午,从外婆家吃饭回来,远远地看见马路上躺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我心想,那一定是临时卸下的几袋水泥。如果是,我就能考上北大。往前骑了一阵儿,发现不是水泥,是牛啊。我又在心里说,刚才的打赌不算,重新来过。如果这是两头牛,我就一定能考上北大。再骑近一些,确实是活物,但不是牛。几头猪轰然起身,尖吼着撒腿跑远,数一数,竟然有五头!唉,这时再要反悔,来不及了。

日复一日,日子慢腾腾地挪动着,突然,高三的夏天,轰然到来了。

在九家巷的一间小屋里,我枯坐在书桌前。房门就在我的右手边,敞开着,望出去,走廊寂寂,时刻等着人走过的样子。越过木栏杆往远处望去,河流,公路,房舍,田野,大山,都在明耀日光里,敞开着自己,等着人闯入。那个念头不免又冒出来:高考真会过去吗?如果高考过去了,日子得是怎样的?

很快迎来第一次摸底考,第二次摸底考,第三次摸底考。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次摸底考了,等待着发卷子的时候,突然暴雨倾盆。水泥篮球场上腾起一层水雾,犹如大湖;草皮几乎蜕尽的足球场上尘灰腾起,犹如战场。雷声、雨声响亮,潲雨将教室的窗玻璃打湿了。教室里安静极了。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邻桌的同学说,“雨好大啊”。同学瞥我一眼,一言不发。事实上,我有点儿紧张,经常想象着考卷发下来后,看一眼,就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紧张,高考终究来了。

但谁会想得到,高考两日,对我考验最大的,并非考题本身,而是考场外的种种?这考验,是从高考前两三天就开始了的。

考场设在本校,不过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坐的是谁。爸妈本来说,高考那两天要到外婆家住着的,却听说,有人在永平村路口等着他们,要跟他们说说,让我在高考时如何如何。我跟爸妈说,他们要是上来陪我高考,那我就不考了。他们便没再来。还有人找到表哥,表哥自然也不可能答应别人这些。

但事情还没完,高考头天,晚自习前,有位女同学找到我,递给我一个诺基亚手机,说希望我能在高考时将答案发给她。我说,我都没用过手机啊。但同学不由分说将手机塞给我,说晚上几点几分,她的初中同桌会打电话给我说这事的。她说的这位初中同桌,和我一直保持着通信。这时候,她为什么要跟我打电话?不会真让我帮别人作弊吧?我相信她不会这么做的,同时,想到要跟她通话,又禁不住高兴和紧张。不记得这两节晚自习怎么过去的了,刚下课,忽然,年级主任又找到我,说有几个预测题要给我看看,地点在他的宿舍对面。

我知道那小巷子,和九家巷类似,但花木更多。级主任将我领到一间小屋内,让我等一会儿,他出门去。我坐在小板凳上,想,级主任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了?他是隔壁村人,和爸妈都挺熟悉。我刚上高中那年,他侄女考上北京某大学,他带着侄女到我家里来家访。妈说,段老师,以后小跃辉能有你侄女考得好就行了。他俩离开后,我埋怨妈,这话不对嘛,应该说,以后小跃辉能考得像你侄女这么好就太好了。妈很无辜的样子,说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我解释再三,妈仍然不解。或许因为这事,他一向对我不冷不热的。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带着他班里一个女生和那女生的父母。目光遇到目光,我立马明白了,却不好离开。

接下来基本是他们说,我听。大概是这么个意思:甫跃辉,我们知道你家条件不好,你就算考上大学,你家里也供不起你的,对吧?现在有个好事情,国家的“西部开发助学工程”能为部分家庭困难的大学生提供资金支持,我们县就两个名额,这位领导能帮你申请到。当然,你也要帮这位领导做点儿事,他家姑娘和你在一个考场,等你做完试卷,把答案写一份给她……三双成年人的眼睛盯着我,一双和我一样年轻的眼睛躲避着我。我说:好。

级主任送我出门,走出小巷,月色迷蒙,校园里安静极了。路边有一堆沙石堆成小山,我走上山顶,踢了一脚。我跟级主任说,别送了。级主任说,那你回去早点儿休息。至此,持续半个多小时的谈话,在和谐的氛围里结束了。我想级主任以及那女生的父母,肯定没想到我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吧?刚回到屋里,我就把这事跟弟弟讲了,我说想不到还有这么无耻的事。弟弟也很恼火。弟弟说,那怎么办?我说,肯定不可能作弊啊,别的不说,就说操作上,高考哪有多余时间帮人作弊?而且我没有丝毫作弊经验,我和那人还隔那么远,我坐第一排,她坐最后一排,还是对角线……讨论没多久,约好的通话时间到了。

出门下楼,想着找个僻静处。去哪儿呢?踌躇一会儿,想到那栋待过一年的老教学楼。攥着手机,穿过缅桂树的阴影,进到教学楼,往二楼去。刚到一个角落,电话打进来了。我靠着墙坐下,将自己藏在暗影之中。这是我第一次使用手机打电话,也是我第一次和她通电话。那些落在纸上的文字,变成声音后,每一个字都带上了奇异的魔力。

月色撩人,廊道寂寂,夜风轻抚,将缅桂花的幽香一阵儿一阵儿递过来。记得起初,我说某某是不是找到你,让你跟我说,要我帮她作弊?她说,是啊,她怎么会找到我,我也没办法……后面呢,我们没再谈论考试的事,说些什么,如今全忘了。但确乎记得,通话时长一个多小时。其间,有巡夜的老师经过,似乎听到说话声,电筒光在楼道里晃来晃去,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踩着扑通扑通的心跳,走到另一处荫蔽的角落。老师离开后,我仍悄声往上走,从二楼西端的阶梯口,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到东端的阶梯口,上楼,穿过长长的廊道,再走到西端的阶梯口,继续上四楼……走到东端的楼梯口再往下,如此这般,整栋黑黢黢的教学楼仿佛无穷无尽。等挂断电话回到屋里,已经十一点了。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离第一门语文考试只差两小时了。试卷发下来,做得没往常那么顺,很多题型都没见过,写完作文,只剩五分钟了。几次摸底考,做完语文试卷,都会剩四五十分钟的,这次真是见鬼了。五分钟能做什么呢?回头刚检查了三五道题,交卷铃声就响了。正要起身交卷,突然,不知从哪儿伸出几只手,试卷被抢走了!慌忙想要抢回来,哪里能够!那试卷就如一朵云,在人群上空飘来荡去。两位监考老师慌忙跑过来,千难万难,将试卷从好几排座位后抢回来,真是万幸,那么长的一张试卷,竟然没撕坏。我明白了,旁边的人是早打探好了谁的成绩好了。还听说,有人因为没通过我这儿作弊成功,满怀怨气。表哥,还有一位留级一年的初中同学,都在考场外等着我,生怕有人对我如何如何。后续三场考试,我学聪明了,哪怕还没检查完,甚至数学考试还有一个大题没做完,我都果断提前一两分钟交卷,好将试卷直接交在监考老师手里。

卷子做得并没想象中那般紧张。但我也感觉到了,这次的试题,是比之前的几次模拟考要难一些的。第一天考完,班主任让我们到老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集中一下。刚踏上楼梯,就听见教室里哭声震天。进教室问了,才知道很多人作文没写完,数学更是剩着很多大题没做。这才明白,觉得难的,不止我一人。

第二天早上,英语试卷刚交上去,才出教室门,交卷铃声响了。我转身看教室里,监考老师让所有人起立离开,但后排有一位女生始终不起身,就连监考老师走到她身边了,她仍在奋笔疾书。监考老师开始抽她的试卷,她大嚷起来,面目狰狞,两眼几欲喷出火来了。我不记得这是不是那个要让我帮她作弊的女生了。

下午,最后一门考试。这天刚好是我十九岁生日,农历、公历还凑到了同一天。我从没过过生日。表姐说,等考试结束,回永平村,要给我过生日。兴许是因为这?兴许是想着高考总算结束了?我交卷提前得有点儿早,出考场后,有人喊我去“喝茶”。刚走到门口,交卷铃声响了。

总算结束了。回到屋里,看堆满桌上的参考书,犹如一堆燃烧过的煤渣。我没像很多同学那样将它们抛撒得到处都是,至于留着做什么,我也不清楚。至少,它们是生命里一段时间的见证。

照例回到外婆家吃下午饭,这一夜,我没再回学校。表姐果真买来蛋糕给我过生日,吃着蛋糕,我再次确认,高考,真结束了。

但有些和高考有关的事才刚刚开始,比如报志愿。那时并不知道,我这一届是全国最后一次估分报志愿了。参考答案很快发到手中,先对了语文试卷的。第一道选择题错,第二题错,第三题,仍旧错。一道选择题五分。再往后看,阅读理解里还有一道选择题,也错了,四分。好家伙,十九分没了。之前摸底考,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赵老师对我可谓纵容,她好几次跟我说,语文课你可以不听了。就连我在语文课上,有时不举手就指出她讲的什么什么是错的,她也毫不生气。有一次摸底考,她还向级里的好几位老师表扬我写的一篇作文,所以,我最初听到对这篇作文的表扬,并非从她口中,而是从教数学的杨老师口中。杨老师在数学课上表扬了这篇作文后,我对那次作文得分抱着很大的期待,然而,试卷发下来,我只得到四十六分。我为此还挺懊恼,将作文裁剪下来,寄到一家报纸,发表出来后,得了四十块钱稿费。这是我第一次以文字换来一笔钱……现在呢,语文算是考砸了。今后该怎么面对赵老师?别的科目,也一一对过,最触目惊心的是最后文科小综合的一个大题,题目具体记不得了,总之问二战我答成了一战,问一战我答成了二战。这大概是那天我想着赶紧结束考试,回外婆家吃蛋糕导致的吧?不过,整体来说,倒也不算差。

估分结束,得报志愿。开始想的是北大、南开或浙大。我想报中文系,问赵老师,汉语言和汉语言文学,有什么区别呢?赵老师说,没多大区别的,随便报一个吧。后来才知道,这区别大了,还好那时我对“文学”两字比较执着,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但北大那年没到云南录中文系,有个听起来和“书”有关的图书馆档案管理专业,也不知道具体是干嘛的。南开呢,那年干脆没到云南录文科生。浙大,更是被家人举手全票否决,因为那时候县里很多劣质小商品大多是浙江生产的,妈说,浙江货都是假货……最后,鬼使神差地,报了复旦。想起来,第一次听说复旦,是小学时候,那位拿青蛙卵做实验的童第周,就是复旦的。再后来听说复旦,是因为村里一位老乡,他偶尔会回村过年,他儿子比我年长十多岁,正是复旦毕业的。初中的一天夜里,去他家聊天,他跟我说,以后考复旦啊。那时当然不会当回事儿,没想到,几年以后,我还真报考了复旦。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越等越心虚。

忽然听说,那位初中女同学被北大录取了。后来又听说,是被另一所高校录取了。而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录取。又一天,高中同排的女生打来电话,说可以查分数了,帮我查了一下,语文一百三十一分。我赶紧查了别的几科,然后,打电话到复旦招生办,一个年轻男人接了,听我报完考号和名字,懒洋洋地说,没印象,好像没被录取吧?又说,你等等,我再查查。眼前白茫茫一片,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一会儿,那人说,哦,你被录取了。挂了电话,不放心,又打了一次电话过去。这时候才紧张起来,拿话筒的手都是抖的。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男人,听我报完学号和名字,他立马热情地说,恭喜你,你被复旦大学录取了!

我走到后院。枇杷树下,爸在用线锯锯卡子,妈在用砂纸擦锯好的卡子。我说,我被复旦录取了。爸妈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我说,真的?我说,真的。

抬头看天,天一下子变得更蓝也更高了。一直担心的那魔咒终于被打破了。

后续的日子,并不是全然的轻松快活。钱是最大的问题。熟人朋友赞助了一些后,有人找到我,说我获得了县里的西部开发助学工程。怎么会呢?我并没给那女生作弊!但这事千真万确,找到我的是县文明办的人,姓王,见到我,很和气地微笑着。时至今日,我们仍有联系。过了阵子,听爸说,他见到级主任了,级主任用嘲讽的语气说,很多录取通知书是假的,你回家好好瞧瞧你儿子那通知书上的颜色会不会擦得掉。又过一阵子,听弟弟说,级主任跟学校里好多人说,甫跃辉这人没良心。有一次,弟弟在校园里跟他狭路相逢,弟弟说,你再这么说我哥,我就把你干的那些事都说出来……许多年过去了,这人干的这些事,没几个人知道。再后来听弟弟说,他自己高考时,纪律严多了,我那样的事听起来成天方夜谭了。但我知道,这些事,始终在我心里抹之不去。

几年后,我听说级主任的儿子考上一所医学院,并没他期望的那么好。再后来,听说他刚学会开车,从保山回县城,车冲进大河里,他毫发无损,但副驾驶座上的媳妇当场死了。我有些唏嘘,但仍未原谅他。前年,和教语文的赵老师夫妇一起吃饭。说起当年的事,不免说起高考这两天的遭遇。赵老师说,那天晚上,我跟你叔叔一起去看你,你见到我们,一副很防备的样子,以为我们也会像他那样,要让你给谁作弊吧。有这事吗?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一个人的记忆不是完全可靠的。再听赵老师说,后来他出了车祸,媳妇的脖子断了,只连着一张皮。他儿子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只能帮着缝合脖子。前几天我还见到他,在农民街上,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兴许是那时候被吓到了……是啊,这人其实胆子挺小的,物理老师曾经说过,他有一次见到一条小蛇,吓得抡着棍子将那蛇打成肉酱才罢休……唉,人人皆有自己的苦难要承受。

至此,我虽然并未原谅他,但算是将这事放下了。

但我的记忆,仍会时时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夏天。教我们作弊的,又何止他一个呢?记得教我们数学的杨老师,甚至在最后一节课上说,平时不让你们作弊,但高考是决定人生的最重要时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同学们都笑。我现在能理解这种为了改变命运而近乎不择手段了,虽然我仍不会这样做。也许还有很多肮脏,是我不知道的。就像网上那些新闻,什么替考啊,顶替啊,哪里没有?

对漫长一生来说,高考自然不算最重要的事,甚至有可能不值一提。但很多人的命运确实在那个夏天改变了。

还有些人,命运在那个夏天戛然而止。杨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不得不说,除了最后一节课,他的数学课真的上得很好,别的方面似乎也很好。他妻子在九家巷边上开了一家早餐店,味道不错,我有时在那儿吃饵丝,好几次见到他在帮忙,丝毫不避讳我们这些学生。高考结束十来天,突然听说,他死了。自杀,喝农药,在他家的祖坟边。或许是因为太疼了,下嘴唇都咬没了。因为什么啊,会走这绝路?有人说是因为欠债,有人说是因为夫妻吵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坚持到我们高考结束,才去结束自己的命运。

二十年了,回想起来,那个夏天依然明亮,繁盛。它不仅轻易地划定了我今后的命运之路,也让我在一次次追忆中,越来越理解这人世的复杂和丰饶。

      2023年5月25日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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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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