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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朋友 | 陈荣力

陈荣力 文汇笔会 2023-07-01

杭州湾畔沙地的农田 摄影:马荣壮

父亲当年的朋友同我们现在的“朋友”,自不可同日而语。数量上不说了,一个微信朋友圈,谁没有一二百、三四百的?质量上更是瞎子吃馄饨——自己心里有数。记得有一个段子,说,“你要与朋友断交,一个办法,向他借钱;第二个办法,向他还钱。”此话若说给当年的父亲听了,怕会大骂我一声“混账”的。

记忆中父亲的朋友并不多,走动紧密的也就那么几个。

第一个,我们叫他凤祥伯,是杭州湾畔沙地里种棉花的农民。说起来,父亲17岁参加四明山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解放后转业到镇上的一个国营棉花加工厂工作,大小也是一个干部,与一个种棉花的农民交朋友有点不搭边。但凡事都有原委。一个棉花收购的季节,凤祥伯推了一独轮车的棉花到父亲的棉花加工厂售棉。售完棉已是中午,凤祥伯想着买一碗面条吃,但一摸口袋他脸孔一下煞白——刚售完棉的三四十元钱不翼而飞了。没能吃上面倒是小事,一家人辛苦了大半年的钱转眼成为泡影,凤祥伯忍不住蹲在墙角呜呜地哭了。

那天父亲正好发了工资,兴冲冲地回家。走到厂门口,看到一个一米八十多的汉子蹲在墙角呜呜地哭,吓了一跳。待问清原委,父亲一边劝慰,一边拉着凤祥伯到厂里的食堂吃了一餐饭,临了又拿出20元钱塞给凤祥伯,说:“这钱,你有条件了就还,没条件,迟几年还都可以。”

那时父亲的工资是39元,我们一家五口除了母亲临时打点短工,全靠父亲的工资度日。那天看着手里只一半工资的母亲,听完父亲的解释,只轻轻叹了口气。好在那个时节番薯已经上市,第二天母亲就领着六七岁的我,到附近的村庄收五分钱一斤的“番薯涮”(手指粗细的小番薯),总算应付了少了一半工资的饥荒窟窿。

凤祥伯是第二年的夏天还上钱的。他来还钱的那天还送来了满满一篮的沙地黄金瓜,那个熟透了的瓜香呀,引来了许多邻居的小伙伴。而在我,那一篮黄金瓜比家里有了一篮黄金还雀跃。从此夏天的瓜,秋天的葡萄、枣子,冬天的甘蔗、番薯,和凤祥伯一样成了我家的常客。

来而不往非礼也,此为常规的交友之道。“他们农村的比我们更困难,总得多还上一点。”这是父亲对凤祥伯的交友礼数。其实本来就拮据的我家,也没什么可以送还的,于是厂里发的肥皂、毛巾、白糖,农村人没有的豆制品票、肉票等,时常也出现在凤祥伯家里。

因为有凤祥伯这位朋友,好几个暑假,我都由凤祥伯用独轮车推着,去杭州湾畔的沙地做客。沙地一览无余的视野中,白云在棉田上空飘荡的那种唯美空旷;刚退潮的滩涂上,掘沙蟹捉跳跳鱼的那份惊喜刺激;清晨的葡萄棚下,知了爬满葡萄藤蔓的那个愣怔发麻……成为我在同学面前吹牛炫耀的独家资本。有了凤祥伯,我的童年不再如陀螺在弄堂里、台门中、光滑的青石板上打转,而是生出了翅膀飞进一个新异奇妙的天地。

父亲离休以后,一次说起仍在走动的凤祥伯,我问父亲,那时你塞给他20元钱,有没有想过他不来还?父亲说,“如果这样想,我就不会拿出钱了。一个一米八十多的大男人,都呜呜地哭了,你说事情严不严重。”都说交朋友在于缘,缘是什么?就是对对方的信任和不掺私利的帮助。那是父亲那一辈人的价值观和为人之道,也是他们交友的初心。

父亲的第二个朋友是兽医,“活宝”级的人物。他与父亲能成为朋友,说起来也有个故事。

一年夏天,父亲骑着自行车到乡下的一个收棉站联系工作。半路上忽然下起了雷阵雨,父亲躲进路旁的草舍避雨。雷阵雨下得大,草舍里避雨的人已不少,父亲就一边卷着打湿的裤腿,一边往草舍的角里靠。下雷阵雨,人要避雨,蛇也要避雨,父亲的举动威胁到了正匍在草舍角里的一条“狗屎扑”(一种毒性颇大的蝮蛇),它一挺脖就在父亲露着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父亲起初只觉得腿肚子一阵火辣,很快就头冒冷汗、眼舞金星了。一同避雨的人发觉父亲的异样,又看见腿肚子上两个深深的牙洞,知是被毒蛇咬了,但也只能围着嚷嚷。

也合该父亲命大,危在旦夕之际人群中钻进一个黑瘦的男子。他迅速拿出一根布条勒住父亲的膝弯,又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找出一把弯弯的小刀,在两个牙洞上割开一个十字,然后挤出一滩黑血来。最后黑瘦男子摸出一小瓶药粉,敷在父亲的伤口上。此时父亲已经清醒,但终究有点不放心,央求他用自行车驮了,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看了后说,幸亏黑瘦男子抢救及时,处置也得当,否则再多条命也没了。

这个黑瘦的男子叫老孟,是个走村串乡的兽医。至于兽医的老孟怎么又成了蛇医,用他自己的话说,毒蛇也是要人性命的小兽,看蛇伤理应归入兽医的范畴。兽医又是蛇医的老孟,有一条规矩:给猪啊,羊啊包括兔、鸡、鸭等牲畜看病,得收钱;看蛇伤,一律不收钱。“都人命关天的事了,还说什么钱呀!”

对救命恩人老孟,父亲自然待作座上宾,老孟也不客气,十天半月就来我家蹭饭。他菜不讲究,酒是必须的,好在父亲滴酒不沾,每次老孟来,也总能变出酒来。其实老孟来蹭饭,也不都是空双手,有时是几颗鸡蛋,有时是一把蔬菜,当然最多的是拎着一条剥了皮的蛇。所以那个时候,我很少生痱子。

老孟是个“活宝”,走村串乡的见闻、道听途说的轶事、添油加醋的噱头、加上想象发挥的现编现造,在他薄薄的嘴唇里像雨后的青蛙叫,呱啦、呱啦一直不停。每次老孟来我们家,就像开唱一场“莲花落”,引得很多人围观。所以我们大人、小孩都喜欢老孟。

改革开放后,老孟搁下兽医兼蛇医的行生,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织布厂。对此,父亲颇有微词,劝过老孟好几回。老孟并不放在心上,“改革嘛,就是要做没做过的事。开放呢,就是要大着胆子干啰。”织布厂起先还好,但很快陷入了困境,后来据说老孟欠下了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老孟跳河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全家都懵了,父亲更是几乎崩溃。

老孟的后事是父亲为主张罗的。对一个欠了一辈子也还不清债的人,大家都有点避嫌。老孟走了后,父亲时常埋怨老孟,“最大的难,朋友面前总可以说的呀。非要走这条路,没把我当真朋友。”他也常常自责,“也怪我没多去看他,多和他聊聊,说不定心结就解开了。我也不是一个好朋友啊。”

仔细想想,老孟走了后,父亲再没交过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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