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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静才有希望 | 陈喜儒

陈喜儒 文汇笔会 2023-07-01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我七十余年的生命中,就有好几回,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命不该绝,化险为夷,才活到今天。回首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蓦然发现,生命如瓷器,虽坚硬,但脆弱,生与死,有时只在眨眼之间。

第一次体验死亡,是十岁那年的夏天。记得那是暑假,我与弟弟收拾仓房,找出一些旧铜烂铁,卖了几角钱。爸爸上班去了,妈妈在城南的一块菜地薅草。我和弟弟出了城,找到妈妈,把钱交到妈妈手里。

作者读小学时

好像从记事时开始,就常听妈妈唠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孩不能没规矩。所谓规矩,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准则和习惯,虽无条文贴在墙上,但必须遵守照办,比如小孩不许乱花钱就是其中之一,哪怕是打酱油剩下的五分钱,没得到允许,也不许擅自留用,不管是买糖还是买铅笔,都不行。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妈妈为弟弟擦了把汗,对我说,早点带弟弟回家,别到处乱跑,这些日子雨水多,沟满壕平,可得加小心。我答应了一声,就和弟弟往回走。

时值八月,正是伏天,又是下午三四点钟,火辣辣的太阳在头上烤着,一丝风也没有。路边的杂草里,蝈蝈叫,蝴蝶飞,蚂蚱跳,顺手逮了几只,边走边玩。路过城南那个大水泡子时,看见几个黑色的小脑袋在湛蓝的水面上移动,不时激起一串串水花,响起一阵阵欢笑声。

我们那座小城,在建县筑城时,修路盖房,从城东南和城西北取土,挖了十几米深几百米宽的两个大坑。县城地势北高南低,下大雨时,全城的雨水,顺着棋盘般整齐的马路,流向东南,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人工湖。雨水大的年头,地面与水面几乎是平的,起风时,波浪拍打土岸,泥土哗啦啦响着掉入水中,水面更加宽阔,几乎占据了城东南的一半。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芦苇,还有一些低矮的榆树柳树。春天开化时,周围的居民在大坑边开些梯田,种些蔬菜瓜果。一年四季,或白雪皑皑,或绿水泱泱,或垂柳依依,或花木苍苍,在风沙干旱的平原小城,是一道难得的水景。但当地民风淳厚,无人附庸风雅,称其南湖什么的,不管大人小孩,一律叫它东南大坑,朴实得如农家子女的乳名。

县城无江河,也没有游泳池,县民几乎都是旱鸭子。个别会水者,一是从外地搬来的,二是在水泡子里瞎扑腾自学的。老人们说:“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东南大坑年年死人,有淹死鬼勾魂,千万别去。”放暑假时,老师也三令五申,不许下水。

我不会水,但在野地里跑得满身是汗,身上黏糊糊的,看见他们在水里遨游,那么惬意,那么美,心生羡慕,眼前那荡漾的碧波,揉得我心里发痒,家长和老师的嘱咐,早已抛到九天云外,只想下水凉快凉快。我对弟弟说,咱也下水玩一会吧。弟弟那年五岁,总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嫌他赘脚,总想把他甩掉,但他一看我没了影,会杀猪般嚎叫,搬出爸爸妈妈,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弟弟虽小,但知道深浅,不像我,傻大胆,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他说,妈不叫游水。我说,那我下,你给我看着衣服。我脱了衣服,叫他抱着,我下了水。

没走多远,还没来得及扑腾,就一下子滑进了一个不知是托土坯还是积肥挖的深坑,没了顶。我觉得两耳呼呼响,两脚挨着了底,本想站住,但坑底很滑,一下子倒在地上。睁眼一看,四周白亮亮的,心里发慌,就拼命往上一蹿。这次力气很大,蹿得很高,不但头,连胸脯肚皮都露出了水面,看见弟弟在岸上抱着衣服。我刚想呼喊,但又沉入水底,呛了一口水,而且淤泥被搅了起来,四周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回我害怕了,又拼命往上跳,但这次只露出了头,又沉入水底。我心想,完了,上不去了,但还不死心,手抓脚蹬,往上蹦,跳,蹿,爬,但都无济于事,仍在坑底。

这时,我不知喝了多少水,头昏脑涨。不知跳了多少次,精疲力竭。恍惚中,觉得自己正沉入无边的黑暗。突然,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一只大手,抓住我的胳臂,猛力一拉,把我甩到浅水处。我蹲在地上,吐了半天发黑的泥水,才缓过神来,看到弟弟吓得哇哇大哭,不少人围上来,问是怎么回事。

我刚回到家,爸爸听到了风声,没下班就跑了回来,看见我蜷缩在倭瓜架下,二话不说,一顿暴打:不叫你下水,不知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听,这回我叫你长点记性!当时二姐在哈尔滨上大学,回来过暑假,急忙冲上来,紧紧抱住我的头,爸爸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她身上。她狠命地拉扯,把爸爸新衬衣的袖子都撕掉了。她对爸爸说,大弟吓得脸都青了,怎么还打他?第二天,她看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说,你可别再没头没脑了,不然,我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作者与姐姐弟弟

后来有人告诉我,救我的是位山东大汉,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水性极好,听见我弟弟哭叫,看见水里冒泡,知道出了事,穿着衣服就下了水,把我救了上来。

我到北京工作后,曾回老家找过这位救命恩人,但他生性耿直,命运多舛,积郁成疾,早已病故多年。痛哉惜哉,伏惟尚飨。

四十年后,爸爸中风,半身不遂,我去医院陪床。一天夜里,闷热难耐,我想起了南大坑,一句在肚子里憋了几十年的话,脱口而出:爸,您当年对我拳打脚踢,实在没有道理。您想啊,我已经尝过在水中垂死挣扎的滋味,还会去找死吗?在我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最需要的是父亲的安慰,而不是责骂。爸爸正在恢复期,嘴有点歪,说话也不利落:怎么,你想翻案啊!你小时候淘得没边没沿,全家人都为你提心吊胆,不知你会闯什么祸!就连邻家的小黄狗都怕你,见你就跑。说到这里,爸爸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了。爸爸说的小黄狗,其实不小,半人高呢!它势利眼,专欺负小孩,被我狠狠地教训一次,从此见我就溜,不敢造次。说句老实话,从小到大,爸爸只打过我一次。他心软,下不去手,也舍不得。想起这些,我泪流满面。

第二次差点丧命,是参加工作的第三年。那年我二十六岁,在北京西郊花园村的一个机关上班。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看书,累了,起来找烟,发现烟盒空了。看看表,九点四十。还好,来得及。我们机关对面,是一个住宅小区,有一个副食品商场,兼卖烟酒日杂,那里有我爱抽的“红玫瑰”和“香山”,晚上关门后,开一个便民窗口,到夜里十点。我急忙骑上自行车,穿过马路,直奔商场。

商场建在居民楼中,周围有一些高大的杨树,住户在粗壮的树干中间拉一些绳子铁丝,晾晒衣被。天黑,心急,怕人家关门,我抄近路,飞车而去。突然,叭的一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两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以为遇到了劫道的,头上挨了一闷棍,但看一看四周,没有人影,自行车倒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这时,脖子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如针扎火燎,疼痛穿心,还有黏糊糊的血。我挣扎着站起来,仔细一看,在两棵杨树中间,一人高的地方,有一根晒衣物的粗铁丝,我骑车从中间穿过,正好挂在脖子上。幸好铁丝不够长,接了段绳子,我把粗铁丝与绳子接头的地方撞断了。车速之快,力量之大,可想而知。

香烟是买不成了,赶快去医院吧。扶起自行车,看看车圈有点隆,踹了两脚,对付着还能骑,摇摇晃晃地到了人民医院急诊部。患者们看我脖子上鲜血淋漓,以为我是抹大脖子未遂,或者是遭遇劫匪,都离我远远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为我看病的中年医生是个热心肠,认定我是自杀,开导道:年轻人,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想不开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觉得好笑,忙说,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自寻短见!我是为了买香烟,才弄成了这副模样,差点把小命搭上。医生忙看伤,开处方,嘴也不闲着: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了一包香烟,命都不要了!看你还抽不抽!护士在给我打针、上药、包扎时说:如果铁丝再细点,你的速度再快点,力量再大点,说不定头就切下来了!太危险,太可怕了……

伤口似乎不太深,没缝,但肿得很高,不能转头低头,进食疼痛,说话困难,两三天换一次药,休息了半个多月。这时候,机关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生动的是失恋说,讲得有鼻子有眼:小陈交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名门淑女,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组织上去调查,说那女孩家庭出身不好,且有海外关系,对于一个外事干部来说,将来的发展和使用都会受到影响,建议慎重考虑;小陈心情忧郁,精神恍惚,不能自拔……

作者榆下读书

这个故事确实有,但不是我,而是别人,不知为什么安到了我的头上。去食堂吃饭,到医务室换药,到财务处报销,到处是同情怜悯狐疑甚至是鄙夷的目光,如芒在背,尴尬而又无奈。我不愿当祥林嫂,逮着一个就解释一番,好在脖上的绷带很快拆下,露出了红色疤痕,匪夷所思的种种传说也随之烟消云散。

第三次遇险,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带日本作家团走访古老的丝绸之路。到玉门那天,下了点小雪,路滑难行。我们分乘三辆吉普车,上山去看一处景点。山路陡峭狭窄,盘旋而上。当地外办领导乘坐第一辆车,在前面开路,我与日本作家团团长乘第二辆车,其余外宾乘第三辆车。车行半路,第一辆车抛锚,他们下了车,想挤上我们这辆车。为我们开车的司机,大概二十多岁,腼腆而拘谨,他熄了火,但却刹不住车,车向下滑。他踹脚闸,拉手闸,手忙脚乱,脸都吓白了,但无济于事,车还是往下滑,而且越来越快。我一看大事不好,很有可能翻下深渊,就拉着身边的团长想跳车。他可能是吓傻了,一动不动。我心想,这回怕是活不成了。他不跳,我也不好意思跳。身为全程陪同,不能扔下客人,自己逃命,算我倒霉,死就一起死吧。头脑里这样闪过,反倒平静了。这时,车终于停住了。我急忙跳下车一看,下滑二十多米,再往下滑两米,就是山涧,肯定粉身碎骨。那个日本作家,浑身发抖,车也下不来了,我连拉再拖,总算把他弄下来,但他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车是不能再坐了,景点也不想看了,干脆,撤。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一阵后怕,心想我要是一命呜呼,算是以身殉职,革命烈士,还是死于车祸的短命鬼呢?

第四次遇险,是去大连休假,住在黑石礁。一天下午,与蒙古族诗人查干在海滨漫步。有人招揽游客,说可乘海轮游览两小时。闲着无事,看看也好,而且票价不贵。买了票才知道,轮船停在远处,必须乘舢板去登船。舢板的船老大贪心,本来只能坐十来个人,他却揽了十四五个,严重超载,无处可坐,只能站着。

舢板吃水很深,船帮高出水面不过半尺,刚走出十来米,浪打来,水就往船舱里灌,不管是皮鞋布鞋,全泡了汤。又前行十来米,舱里的水已过半,船帮渐渐与水面平行,开始下沉。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哇哇大哭。一对新婚夫妇吓得面无人色,尖叫呼救。直到这时候,那个船老大还说没事。全船乘客怒不可遏,说你这是谋财害命,没安好心,赶快往回划。但为时已晚,船已沉入水中,大家边骂边弃船下水。幸亏离岸不远,水不深,刚刚到我下巴。我们扬着头,踩着海底的乱石泥沙,慢慢上了岸,冻得嘴唇发紫,上牙打下牙。这次遇险,有查干兄在身边壮胆,没觉得太紧张,但我后来知道,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只会狗刨,而且整不了几下。

还有一次,在美国洛杉矶10号公路,汽车爆胎……

有时我想,人在危急时刻,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镇静。唯此才有死里逃生的希望。

        2023年4月16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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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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