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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好汉吃点啥 | 陈大康

陈大康 文汇笔会 2024-01-27

电视剧《水浒传》剧照

两样共同喜爱的食物,写出了梁山众好汉的粗犷与豪爽。第一是酒,鲁智深曾说:“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武松则云“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他们醉闹五台山与景阳冈打虎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水浒传》精彩故事中都少不了酒,智取生辰纲成功的关键,是那桶混有蒙汗药的酒干翻了杨志的护送队伍,各路好汉聚集梁山泊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宋江浔阳楼醉酒狂荡,写下“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反诗,因此被打入死牢后引出众好汉劫法场等一连串故事。饮酒成了事件起因或催化剂的故事比比皆是,可以说是无酒不成篇了。

第二是牛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肉,一般都是指牛肉。石秀去大名府营救卢俊义,面对酒保询问回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于是酒保送来了一盘牛肉。李逵随戴宗去蓟州寻找公孙胜,两人腿上拴了甲马作法而行。行前戴宗关照:“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李逵忍了一天就受不了,偷偷地“讨两角酒,一盘牛肉”躲起来大嚼,戴宗发现后狠狠地作弄了他一番。有些好汉牛肉还吃得挺猛,阮氏三雄出场时,阮小七就叫店家将牛肉大块切十斤。“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阮氏三雄却狼餐虎食,吃得一干二净,临走时又买了二十斤。武松的肉量也不小,读者关注他在景阳冈连喝十八碗酒,却常忽略了他同时还吃了四斤牛肉。

宋代法律严禁私宰马牛,《宋刑统》卷第十五“故杀误杀官私马牛并杂畜”条规定:“诸故杀官私马牛者,徒一年半……主自杀马牛者徒一年。”各酒馆向好汉们提供的牛肉也许来路合法,但山寨宰牛肯定没走报官待批的程序。好汉们也吃马肉,晁盖等人上山后就杀牛宰马,“一连吃了数日筵席”。宋江、花荣率清风山好汉投奔梁山,途经对影山,吕方便“杀牛宰马筵会”,待上了梁山,又是“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杨雄、石秀上山,以及后来鲁智深、武松入伙,梁山也都曾“杀牛宰马”。征剿梁山的御前飞龙大将酆美被擒拿后,宋江为表示愿意接受招安的诚意,杀牛宰马地款待他,酆美自然也不会在意这是违反私自宰杀的条例。

晁盖入主梁山后,曾“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从此大伙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因此那些好汉杀牛宰马实有其时政治风俗的影响。同时,他们又爱打熬筋骨气力,牛肉则可以强身健体,且与山寨的尚武风气相契合。至于吃马肉则还因为储备较丰裕的缘故,宋江大破连环马后,呼延灼的三千连环甲马中二千匹留为坐马,一千匹伤马则按“菜马”处理。梁山接连征战,食用的菜马也相应地源源不断。

当然,梁山好汉并非只吃牛、马肉,桃花山李忠为鲁智深送行,便是“杀羊宰猪”;鲁智深在大相国寺回请那些破落户是“杀翻一口猪,一腔羊”;孔家庄招待武松是“杀羊宰猪”;而晁盖等人来到梁山,山寨里是“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以表欢迎,书中还写到镇关西、石秀开的猪肉铺。琵琶亭的酒保只说了句店里没有牛肉只卖羊肉,李逵就大发雷霆:“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可见牛肉是好汉们的首选,但羊肉、猪肉自然也吃得,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时吃狗肉则似是例外。他们也不拒绝家禽,肥鹅嫩鸡是书中经常提到的菜肴,而三打祝家庄的故事,就是由时迁偷食了一只大公鸡引起。

水乡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鱼当是好汉们餐桌上应有的菜肴,可是书中这方面描写却不多,常是一语带过,如林冲来到梁山泊旁酒店,朱贵“随即安排鱼肉”相待。吃鱼是个斯文活,得细心地剔去鱼刺,书中写“宋江爱鱼”,到了江州便打听“这里有好鲜鱼么”,但多数好汉却无此等兴致,李逵就是“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他们的观念是“吃肉不强似吃鱼”。山寨水军首领都是渔民出身,不过浪里白条张顺是“渔牙主人”,应该是渔霸。书中还有几次提到“海鲜”,但未透露具体内容。

梁山各类食物都较丰盛,除牛、马、羊外,还有“自酿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另外,书中“菜蔬”时见,但都只是笼统提及,戴宗在朱贵的酒店里还吃到麻辣豆腐,这应该是山寨的自产。丰富的资源保证了筵宴能时常举办,山寨委任操刀鬼曹正专司屠宰牛马猪羊牲口,筵宴排设则委任铁扇子宋清,此是较轻松的差事,宋江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亲弟弟面对无米之炊的难题。

与《水浒传》同时传世的《三国演义》中,酒同样是必提食物,曹操煮酒论英雄、关羽温酒斩华雄,这些故事人们都耳熟能详。群英会蒋干中计,前提是周瑜“佯作大醉之状”,而张飞若非“大醉”,又怎会被范疆、张达刺杀。不过作品中“酒”只出现了三百五十余次,远逊于《水浒传》中的二千余次,饮食描写也少得多,曹操招刘备对饮,佐酒之物仅有一盘青梅。《水浒传》动辄要写好汉们大嚼牛肉,《三国演义》中却未见“牛肉”一词,只是简略地写到“宰牛杀马”,与“赍牛酒”抚慰或劳军。随军牛马其实并不少,曹操被马超追赶的危急关头,渭南县令丁斐“遂将寨内牛只马匹,尽驱于外,漫山遍野,皆是牛马”,西凉兵都前去追赶,曹操方才脱险。至于“羊肉”,作品也同样简略地以“宰羊”或“肉食全羊”带过。作品中也有较具体的描写,但都引出了大事。飘来的一句“缚而杀之”使逃亡中的曹操提剑杀了吕伯奢一家,末了虽发现是为款待他而杀猪,却冷然地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曹操与蜀兵久战不利,进退两难,喝鸡汤时见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便沉吟不决,并以此为当夜的口号。杨修推知即将退兵,曹操随即以造言惑乱军心的罪名将其斩杀。以上两部名著多铺叙战争场面,饮食描写似为附着物,作者却未漫不经心而为之。

其他明清名著亦是如此。唐僧师徒一路风餐露宿,似乎无甚饮食可写,但化斋却引出接二连三的故事。黄花菜、马齿苋、马蓝头、野落荜与乌英花等十余种野菜,大概也只有在《西游记》中方可见到。唐太宗奖赏唐僧的庆功宴上,那桌素宴则是琳琅满目:“烂煮蔓菁,糖浇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几次添来姜辣笋,数番办上蜜调葵。面筋椿树叶,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干薇。花椒煮莱菔,芥末拌瓜丝”,不厌其烦地铺叙,就是要表明“果是中华大国,比寻常不同”。著名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饮食描写也常在衬托主旨。范进因母丧拒用银镶杯箸,宴请的汤知县十分不安,“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鲁迅称赞此细节“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马二先生游西湖时将“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吃了一饱,鲁迅又评论道:“茫茫然大嚼而归,迂儒之本色固在。”

《红楼梦》中的贾府饮食最为奢华。柳家的为巴结芳官,送来的午饭是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四个奶油松瓤卷酥与一大碗碧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诱人香味袅绕,芳官却嫌弃地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贾母看到螃蟹馅的小饺儿,也说过同样的话,她日常用膳,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府里大小宴会上,吃的名堂就更多,他们眼中寻常的一碗汤,也使大家出身的薛姨妈赞叹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王熙凤曾炫耀茄鲞的制法,配料之丰盛、工序之繁琐,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地直呼“我的佛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不足以比拟那些贵族的饮食,如此描写固然是渲染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但曹雪芹更重要的目的正如脂砚斋所揭示,是要和贾府败落后“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狼狈境遇作对照。

《金瓶梅》中饮食描写最为繁多,它写到约200种菜肴,糕饼也约有50种,面食与饭粥的花样不少,酒、茶与干鲜果品也是各式各样,其汇集几可为明末市井饮食大全。西门庆的饮食足显其奢靡,一顿早饭除四个咸食,十样小菜,与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外,还有蹄子、鸽子雏儿、春不老蒸乳饼与馄饨鸡儿。午餐除四碟菜果外,先上泰州鸭蛋、王瓜拌辽东金虾、油煤烧骨与干蒸劈晒鸡,继而是滤蒸烧鸭、水晶膀蹄、白煠猪肉与炮炒腰子,最后是馨香美味的柳蒸糟鲥鱼,他及时行乐与炫富的人生准则已由饮食充分显现。宋、蔡两御史光临时,排列具体菜肴已无法体现招待的隆重奢华,故只以“说不尽肴列珍馐”带过,不过由“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的交代,也不难想象酒宴的奢靡。以上内容见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崇祯本《金瓶梅》将那些描写删去许多,文字固然简洁了,但以那些描写渲染的氛围以及隐含的意义却被冲淡。由此对照也可看出,饮食描写虽只是小说中的细节,但其作用却是不可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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