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 | 余斌
电视剧《红楼梦》(1987)剧照
古诗里的句子特别美,其中一个原因,我以为是一些寻常东西被好听的说法指代了。比如手帕,古诗词里常说成“鲛绡”, 有诗为证:陆游 《钗头凤》词:“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又如孔尚任《桃花扇》里的唱词:“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红楼梦》里林黛玉的题帕诗当然是今人更熟悉的:“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鲛人是传说中海里人身鱼尾的生物,类于西方的美人鱼,哭泣时泪水化为珍珠,鲛绡是其织出的薄纱。
“鲛绡”指代手帕,自然别有一番华美。古诗词里却也当得起,——既然区区手帕已成爱情的象征。现代生活里则手帕已只剩下实用的功能,不言其他,最常见的印着几何图形的方格手帕,想题诗也没法题吧?而且就是那样的手帕,如今大体也被一次性的面巾纸取而代之。
手帕有男帕、女帕、童帕之分,男帕是直来直去的方格,女帕花样就多,童帕则小了一圈,但都是四四方方的,似乎自古相沿。很长时间里,我就把这一条视为手帕的本质规定性。小时与邻家一小孩做毛巾、手帕之辨,手帕都是单纱织成,他所用却是毛巾布的,故他称为小毛巾,我则一口咬定是手帕——它是方的嘛,毛巾都是长方的。后来是我自己动摇了,因想起幼儿园洗脸用的小毛巾便是方的。由此我转向二者“存在”方式之别:毛巾通常晾在家里,不出于户外,手帕则揣在兜里,帕与身随。
与身相随,倒也不尽是在口袋里,影像里可见到旧时妇女常将手帕捏在手中,或是掖在袄边,数落起人来可充道具;又一功能是遮羞,笑起来可以掩着口。我对手帕最初的记忆好像也是招展于外的:上幼儿园,大概是小班,例需将手帕叠成长条,用一别针别在胸口,据说是吃饭时当围兜,方便。彼时冬天里小孩的棉袄之外都有一系绳或钮扣扣在背后、袖口用松紧的大围兜,状如衣服反穿,当胸再垂下条长长的手帕来,我觉得特傻,曾予拒绝,但大人强制之下,也只能就范。
通常的情形,手帕当然还是如同面巾纸一样,是搁在兜里。其用途除擦汗、擤鼻涕、拭泪之外,还有一些,绝对是面巾纸所无的。比如用以包裹零碎之物,可以视为缩微版的包袱皮。春天到野地里挑荠菜,没法拿了,就将手帕摊开来,挑的菜放上面,扎起来持回家去。在街边买旺鸡蛋、菱角之类,手帕也可派同样的用场。下小雨时又有人拿来充作帽子,或是就那么顶在头上,或是四角各系一小疙瘩,箍在头顶。现在想来,会疑惑那薄薄的一顶之盖管什么用?——又不是传说里经水不湿的鲛绡。
对小孩而言,堪称“活学活用”的,是拿来游戏。“丢手帕”是有组织的,我印象深的倒是带有违纪性质的私下活动。那时开会不断,听会极其无聊,下面自然各开各的小差,女生的一个选择,是拿手帕叠东西,一方手帕,可以叠出茶壶、穿裙小人、老鼠等许多花样。我佩服的是她们的耐心,一玩可以玩上半天——时间应是好打发多了,这里面也就见出游戏的性别色彩。
尽管如此,手帕的本职工作,当然还是迎着鼻涕眼泪而上——手帕就是为它们而生的。说起来都是人体的分泌物,古人又认定常有连带关系(所谓“涕泗交零”),鼻涕与泪痕唤起的反应却是相去甚远。我们意识里却常高看眼泪两眼,感动而落泪,那是情感的结晶嘛。电影里常有女主角哭泣,男主角掏出一块手帕默默递过去的场景,但是我女儿很小时就坚信,那不过是“看上去很美”,她要追问,怎么知道男主角自己没用过呢?若是用过,鼻涕眼泪在上面,难道不是很脏?小时同学间还有互借手帕的,她心存忌惮,其时尚在手帕、面巾纸并行的双轨制,她就干脆拒用手帕。
我小时别无选择,因面巾纸尚未出现。事实上多数男孩,宁可什么都不用。这不是说我兜里不装——从小的教育,好孩子须讲卫生,讲卫生的一个标志,就是你兜里有一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惜乎顽童的年纪,没几个耐烦的,我的手帕便是常备而不常用,形同虚设。偶或一用,也就揉作一团,与口袋里内容丰富的其它零碎物件混在一起,弄得乌漆嘛黑。过年时鞭炮拆散了搁兜里,琉磺屑、火柴什么的满处都是,手帕就更是遭殃。
某日去小哥们家里玩,他的手帕就是这状况,他妈正在训他,拎着那块脏兮兮的手帕的一角,板着脸质问:“你自己说,这是手帕,还是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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