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相城,五行作金砖 | 朱辉
来到苏州相城,我这才知道金銮殿所铺的金砖是哪里来的。
这里小河环绕,芦苇摇曳,百鸟婉转,清雅的茶室外,一条青砖小径分岔绵延,通往几座御窑。之所以称为御窑,是因为这里是金砖的产地。几座砖窑,完好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们可以到砖窑里面去。窑膛类似穹庐,顶端可见青天。垒满砖胚的炉膛也曾烈火熊熊,经过四个多月的漫长烧制后,还要洇水,窑工挑着水沿着通往窑顶的坡道,把一桶桶水均匀地淋下去,水火交济,云蒸霞蔚,健硕的身躯在水汽中晃动。
四个月的烧制,火候很有讲究,控制火候除了需要技艺和耐心,各阶段使用的燃料也不同:第一个月,用砻糠或柴草,熏;第二个月,用硬柴,大火烧;第三个月,用稻草类,细火慢烧;第四个月,用树枝,干柴烈火,刚火猛烧……最后再用砻糠,慢慢熬,直到鲜红的炉膛逐渐暗淡,余火尽灭。
这片古意盎然的清雅之地,也曾热火朝天,劳动号子飞扬。作为一个出生在苏中兴化的人,因为小时候见惯了砖窑,我一眼就做出了推断:这里周边的小河,十有八九就是当年取土烧砖的遗迹。相城陆墓的土显然特别适合烧砖。从人类学会结庐而居,取土烧陶,再到烧出砖头,用于建房,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我们国家的土地上,绝大多数黏土都能烧砖,但据说只有陆墓的土,才能烧制出金砖。
稍想一下就会明白,砖头要好,土是基础。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粪土垒的墙不行,脏土烧砖当然也不行。土要细腻,黏,不含沙,腐殖质也必须去除。于是,砖胚的制作也极为讲究。在特定的地层取土,晒,椎,舂,磨,筛——这简直跟磨面磨糯米做元宵差不多了。
确实如此。土备好后,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工序,主要是揉,要揉出劲道,揉出杂质,排除所有气泡和空洞。然后用砖模制成砖胚,避风遮雨,慢慢阴干。每块金砖成品重达七八十斤,未干时肯定更重,砖胚的制作显然除了技艺还要力气,不知道那些通过大运河运往北方皇宫的金砖,里面是不是也有劳动者汗滴的盐分?
我是见过窑工劳作的场景的。我的家乡叫戴窑。一看这地名就知道,这里产砖。据说早先有砖窑十八座,到我记事时,已拆了不少,还有个窑厂,保留着三五座老砖窑。我的一个同学,家贫,早早辍学,去窑厂上班,主要工作就是挑水爬到窑顶,朝下洇水。窑很高,他瘦小结实。每天很晚回家,大汗淋漓,臭烘烘的,站在院子里冲凉。他的肌肉让我羡慕,我们这些还在上学的,没一个打得过他。他挣钱不少,我们也羡慕,但在家长们嘴里,他成了不读书的样板。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老砖窑在新式轮窑出现后全部消失了,他应该继续在轮窑上班,现在也该退休了。
我的老家也以烧砖闻名。迷宫般的砖窑驻留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第一次抽烟就是那个做窑工的同学怂恿的,就着窑膛里抽出的一根芦苇上的火。有一回摸鱼搞湿了线裤,怕挨骂,躲在窑洞烘。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窑火雄浑的力量,没想到裤子干过了头,裤裆那里都烘糊了,换季时脱下来,母亲发现那里多了一个洞,她百思不得其解。大炼钢铁时砖窑曾被直接当做了炼钢炉,里面有不少矿渣废铁,我在里面乱钻,脚被划破了,于是平生第一回打了破伤风疫苗。
我们那里的砖也介入过国家工程的。据说南京明城墙的砖头就有老家造的。太平门的龙脖子段,是原汁原味的明城墙,弹痕累累,苔藓遍体,那里的城砖上,每一块都有字,上面写明了各级责任人的姓名,某某省某某县、提调官某某某、窑工某某。我曾在那里仔细寻找,并未发现我老家的名字,但我坚信一个以“窑”为名的地方所出的砖头,肯定也被砌在里面,因为我找到了老家周边的几个县名,它们那里的砖,肯定没有我们那里的好。
这是一种莫名的自信。但细细一想,老家的砖头大多用于建房造墙的,即便明城墙里也有,但是,它们够不上金砖。奶奶在世时,特别向往北京的金銮殿,听说我去过,一直追问两个问题,一是金銮殿大门上的门钉到底有多少个,二是金銮殿铺的金砖,是不是金子做的。第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第二个我倒是立即给出了答案:不是的,不是金子做的,是看上去亮晃晃的,像金子做的。
当年在故宫,我没有伸手摸过,但这次在相城,我抚摸了金砖。温润如玉,触手微凉,细腻如婴孩的皮肤。边上有个锤子,轻轻一敲,作金石之声。这是所谓的帝王级享受,我们可以批判这种穷奢极欲,但金砖却是工艺品,是劳动者的智慧汗水的结晶,是秦砖汉瓦的极品。
我们那里,在我看来土也是极好的,黄淮平原的黏土和阳澄湖的土区别很大吗?芦苇和柴禾也未见得与相城有多大区别。我们那里的人也勤劳,不怕吃苦,好像也不笨。苏中平原水网纵横,交通也算便捷,帝王们就没少要我们那里的稻米。至于为什么金砖不出在我们那里,这就很有意思了。
国人喜欢用阴阳五行之类解释世界。我一贯将信将疑。世界如此复杂,人生这么丰富,以玄之又玄的概念去概括解说,未免太朴素或者说偷懒了。但面对苏州相城的金砖,我却突然心中一亮:金木水火土,倒在这金砖身上奇妙地汇合了——以水揉土,以木烧制,终于炼出了闪闪金光。
关键还是工艺。耐心,细致,不惮繁缛,精益求精。点石成金不是灵光乍现,是反复锤炼、臻于完美的工匠精神。
本文配图均由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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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笔会文粹《我也浮过生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