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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乐痴老人的临终岁月 | 严锐

严锐 文汇笔会 2023-07-01

辛丰年和妻子

我的父亲辛丰年在“文革”中受到迫害,下放至南通县五窑公社砖瓦厂劳动改造。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父亲在恶劣的环境中无力同时抚养我们兄弟俩,只好带着当时才七岁的哥哥去乡下劳动,而把才三岁的我寄养在常熟乡下我姨妈家。他们只能在每年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能来常熟看望我。直到1978年,我十岁那年,才把我接到南通和他们团聚。此后直到2013年父亲因病去世,我和他始终生活在一起,在和父亲朝夕相处的35年里,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对音乐的热爱!

父亲在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人越来越天真。有一次我抱他上床睡觉时,开玩笑说:你最近吃得多了,体重增加了,我快抱不动了。老爷子就很认真地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为了让父亲能有点锻炼,我在扶他走路的时候,经常故意松手,有时他能自己走一小段路,大部分时候他马上就倒在我身上,有一次他怪我说:你是不是故意在开我玩笑?我说我哪敢啊,是怕你肌肉萎缩,让你尽量锻炼。有一天下午他不肯上床,说是刚才通知他去开会,我就骗他说刚才也通知我了,会议要推迟两个小时才开,叫他先上床睡一会儿,他才肯上床。

父亲在最后三个月的时候,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穿衣、起床、走路、洗漱,乃至于大小便,必须完全依靠我。我有一次帮他洗完脚、把他抱上床后,开玩笑地跟他说:“你看你现在完全离不开我,如果没有我这个儿子,那你的日子怎么过啊!”父亲说:“是啊,我能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辛丰年与大儿子、二儿子、二儿媳

在临终前一段时间,他的症状已经相当严重,神智不太清楚了。当时为了便于照顾,我和他睡在一个房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但他居然会经常认不出我,还老是把我当成以前在医院里看护他的护工。我说你认不出我,那你还记得毛毛(我哥哥严锋的小名)吗?他想了半天后说:“这个名字很熟,他是谁啊?”我说他是你儿子啊,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是记起来了,但当我下次再问他时他又不记得了!

父亲去世前七八天,他忽然跟我说:我身上没钱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我问他要钱干什么,父亲说:我想等身体好了后出去散步时买东西用。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难过极了,父亲生病以前最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回家路上经常会买点石榴或者烘山芋之类的东西给我女儿吃,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还有出去散步的机会。为了哄他开心,我当即掏岀200块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并跟他说:你现在身上有钱了,以后可以出去买东西了,父亲满意地笑了。此后这200块钱始终在他口袋里陪伴着他。

辛丰年与孙女

父亲的阿尔兹海默症虽然已经这么严重了,可是当我在手机上放古典音乐给他听时,他似乎又变了一个人。他对每首名曲都能对号入座,了如指掌:这个是《少女的祈祷》,这个是《肖邦夜曲》,这个是《匈牙利舞曲》,这个是《舒伯特小夜曲》,只有当我放《伏尔塔瓦河》的时候,把父亲难住了。我又放了一遍给他听,他终于兴奋地叫了起来:“这是一条河”,我问他是什么河,他苦苦地思索了一番后还是没想起来,但这已经令我惊叹不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神智已经完全糊涂,连他的两个儿子都记不起来了,可是对于他一生最热爱的音乐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从我十岁那年和父亲相聚后,每天都会在家里听到父亲翻来覆去地播放那些世界名曲,以至于我对这些名曲也是耳熟能详。那首“伏尔塔瓦河”虽然很有名,但他可能不是特别喜欢,我以前从没听到父亲播放过,所以最后他只记得是一条河,名字已说不出来。

在父亲临终前一天的晚上,我照例用手机放音乐给他听,这是父亲最后一段时光中唯一的乐趣了。可能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这天晚上父亲突然变得神智十分清醒,也变得非常健谈,几次跟我说他要写回忆录,把一些事情写下来给我们后辈看。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心酸,他那样的衰弱,怎么还能动笔。他还说他想要安乐死。我说:“别急,我也打算安乐死的,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走,省得你一个人寂寞。”父亲开心地说:“好啊!”

记得那天晚上9点钟左右,我放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时,父亲兴奋极了,他一边大声地哼唱,一边用手打拍子,我当时惊呆了,他这个精神状态跟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父亲为什么听到军队进行曲后特别兴奋,我事后分析,因为父亲曾经是一名军人,军队进行曲那雄壮激昂的旋律一定是唤起了父亲对昔日军旅生涯的记忆。

放完《军队进行曲》之后,下一首是我很喜欢的高胜美唱的《蔷薇处处开》,像这种流行歌曲父亲以前是从来不听的,我正想关掉换一首世界名曲时,惊讶地发现父亲又跟着哼唱起来,他哼唱几句后又跟我说这首歌的作者是陈歌辛,他年轻时就听过这首歌,我这才知道这是一首解放前就非常流行的老歌。

放了一个多小时的音乐后,我关掉手机让父亲睡觉,没想到父亲说了一句令我至今难忘的话,他说:“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好的音乐。”我听了这话非常感动,又感到很难过,但看到父亲的精神状态远胜从前的样子,也没往心里去。想不到第二天中午他老人家就在家里去世了,令人稍感欣慰的是:老人家去世时很安详,没什么痛苦,基本上就是他所希望的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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