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觉得“冷月葬诗魂”优于“冷月葬花魂” | 韩羽
堪可咀嚼总是“诗”
字可嚼,不闻“咬文嚼字”乎。想起这个题目,是缘于林冠夫的《红楼梦纵横谈》里的一篇文章《冷月葬花魂》。我与林冠夫先生也算旧识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组借调我去画《红楼梦》插图。冠夫就在红楼梦组,同住在恭王府的天香庭院。他们红学家“三句话不离‘红’”,我本画儿匠,无从置喙,矮子观场。有一天,无意间听他们“花魂”“死魂”“诗魂”,魂呀魂呀的,我边听边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了。偶尔拜读《冷月葬花魂》,文中所谈,竟是我当年冷耳旁听来的那些魂呀魂呀的,哇哈,“魂兮归来”。
“冷月葬花魂”出自《红楼梦》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是联诗中的一句,也是林黛玉的诗中名句。就是这名句曾引起一桩公案:“冷月”到底葬的是什么“魂”?据林文提供的信息是“今存《红楼梦》七十六回的本子,有庚辰本、杨本、王府本、戚序本(包括正、宁二本)、梦觉本等”。在这些本子里,杨本、王府本、戚序本是“冷月葬花魂”,庚辰本是“冷月葬死魂”,梦觉本是“冷月葬诗魂”。
关于“花”“死”“诗”三魂之辨,《冷月葬花魂》一文洋洋数千言。且鹦鹉学舌,简约其要。林文谓:之所以出现三“魂”,是由于当时抄书人抄写时的音近致讹或形近致讹。分辨的结果,“冷月葬花魂”实为曹雪芹的原本,其最有说服力者为曹雪芹的自证,即《葬花词》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再者,“花魂”对“鹤影”,比“诗魂”更工。试想联句本为游戏,有作诗比赛一较高下的意思,既是比赛,好强如林黛玉,对诗的排律对仗焉敢掉以轻心。
除此,林文还有版本之外的旁证,可谓旁征博引,小心求证,不失“红学”行家里手之本色,一锤定音,“花魂”为是。
然而,“花魂”虽出自曹雪芹笔下,但“诗魂”实优于“花魂”。
且姑妄言之,试看“花魂”之“花”,虽屈原比兰蕙为贤才,周敦颐视莲花为君子,可桃花却只能与“人面”相映,尤其是提到“桃色”,就“色”得有点轻佻了。这表明“花”只是“借物言志”之“物”。在一般情况下,花在人们心目中只是色彩艳丽气味芬芳。
而诗,且看《论语》中的孔子的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于艺”,诗也。欲求诗之美,必“志于道”(求真),“据于德,依于仁”(求善)。分而言之,是“真、善、美”,合而言之,是“诗”。反过来说,诗就是真、善、美。
花悦目,诗悦心,叩人心扉、发人感悟,“诗魂”能不优于“花魂”乎。
由于“诗”与《红楼梦》的这一公案,使我想起“诗”与《聊斋志异》的另一公案,真真个无独有偶也。
这话要从王阮亭为这《聊斋志异》题诗说起。其诗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有的版本将“时”刻而为“诗”。蒲松龄后有步其韵答王阮亭诗:“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以此证之,是因“诗”字与“时”字形似而误刻,或后人臆改。遗稿本并有按语云:“此诗今多误刻,‘时’字作‘诗’字,则味短而句死矣,因正之。”
遗稿本的按语,颇为费解,“‘时’字作‘诗’字,则味短而句死矣”,不知据何而云然?恰好相反,“诗”字作“时”字,则味短而句死矣。试想,会唱的鬼,未必是雅鬼,更可能是俗鬼。会诗的鬼,定当是雅鬼,不闻“秋坟鬼唱鲍家诗”乎。就“诗”“时”二字可猜知鬼之雅、俗,以“爱听”二字亦可见出人的品格,“时”改为“诗”,不亦宜乎。
画有题而画生
漫画的“画”与标题的“文”,有如人的眼与眉。眼与眉总是此呼彼应,相互帮衬,比如“眉开眼笑”“眉高眼低”,不“横眉”哪得“竖目”,惟“眉清”才能“目秀”。标题之工粗,实关乎画品之高下雅俗也。
华君武有一漫画,是批评剧作家魏明伦开办公司事。下海从商,名人效应,是耶非耶,姑置勿论,只议该画标题。一看标题,就令人叫绝,题曰:“魏明伦下海当垆”。“当垆”,典出司马相如、卓文君,“汉,司马相如令文君当垆,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当垆”,卖酒也,开公司,经商也。一为古代辞赋大家,一为当今剧坛鬼才,按时下说法是文艺界同行,而又同是“下海”。用典之巧合,天衣无缝,只就这巧合,就逗人忍俊不禁,逗人遐思遥想,方寸画幅阔于天也。
刘熙载《文概》:“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漫画者,俗画也。漫画本就根植于世俗之中,怎能不俗,可“当垆”仅只二字,也无“大声以色”,其书卷气顿使漫画俗中见雅,不亦“以轻运重”乎。
再看另一幅漫画,画中一穿着印有“KISS ME”洋文汗衫的女人,恶狠狠地抡起巴掌打一男人,男人目瞪口呆,不知缘何被打。一看此状即一目了然,谁能不笑,笑,嘲谑也,既嘲谑那女人,也嘲谑那男人。
画的标题为“懂洋文和不懂洋文之弊”,半拉白话,半拉文言,一个“弊”字,掺杂其间,半生不熟,似通非通。
标题本是为作品内容画龙点睛,画中那个不懂洋文装懂洋文的女人,专挑印有洋文的汗衫穿,却又不知那洋文字样是“吻我”,结果被人吻了一口,岂不是自取其辱。那个男人懂洋文,却又读了什么相信什么,不走脑子,岂不是活该挨打。这正是他、她的可笑之处,也是这画的“睛”,如若照直这么一“点”,又岂不有失厚道。看来还是标题上那个“弊”字的含糊其词为好,点到为止,谑而不虐,此不亦为文之道的蕴藉含蓄。怨而不怒,不亦现在之所谓的善意的批评。本是嘲讽俗人俗事的漫画,一个“弊”字,竟使之由俗而雅了。
王国维谓“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且步其后:“漫画有题而漫画生”。
由两漫画的标题,想及钱锺书,钱先生是大学问家,与华君武一样,也极富幽默。华君武是家常话里带有阳春之雅,钱锺书是书卷气里不乏巴人之趣。一个是“画者,文之极也”,一个是“文者,画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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