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刺客聂隐娘》,我拒绝他送我回家 | 停云
电影《刺客聂隐娘》(2015)剧照
当初,我和L从网上认识到奔现,确定了恋爱关系。那是我们第一次相约去看电影,看的是《刺客聂隐娘》。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不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而是因为看的是《刺客聂隐娘》。
那时候,我在读研住在学校,L住在家里。电影院在学校和L家中间,距离都在1千米左右。那天,我们吃完晚饭去看了《刺客聂隐娘》。
看完电影,差不多晚上10点。L说要送我回学校。我不同意。L说他想再和我聊一聊电影,我说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聊。L还挣扎了几下,我坚持不要他送。最后他拗不过我,我们在电影院门口分别。然后一边走一边打了个长长的电话。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拒绝可能引起误会。
原来,男女之间谈恋爱,谈到晚上时间晚了,男人送女人回家是一种陪伴,一种关切(当然可能还有一种非分之想。不过那时候我住校,即便按照他送我回家的剧情,我也没有办法请他去我家喝一杯)。而我当时拒绝,可能会让人理解为是不喜欢,不愉快,想分手……当然,L当时没有那么判断,因为他也是奇葩,不会按照人情世故判断形势。
我们之间不会产生误会,因为我们有更精确的判断方式。什么是更精确的判断呢?我觉得这是一道数学题。我们离电影院都是1千米,我们都是步行。如果他先送我回去再自己回家,就要走3千米,其中还有2千米是他一个人走。而且晚上10点已经不早了,如果我们分别回家,刚刚好。如果他先送我回去再自己回家,就太晚了。这里,看上去我都是在为他着想,简直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因为不管是时间还是距离,他送不送我,对我来说都一样。其实,并不!他回去晚,我也不好意思就洗洗睡了,还得想着等他回到家再和他说声“晚安”之类的。这样,我的睡眠时间也被耽误了。看吧,送我回家是“双输”局面。
这里我把这个话展开来说,比较啰嗦。而我们当时都是秒懂的,因为从数学的角度,真的很简单,就是1、2、3这3个数的加减法。
男人送女人回家,是表达爱意的方式;女人拒绝,就是拒绝爱意,表达不喜欢。似乎并不因为“会3以内的加减法”就将这个逻辑打破。对,所以以下才是我这篇要说的重点——《刺客聂隐娘》。除开青春期时看的电影,《刺客聂隐娘》是我心中的电影No.1。为何要除开青春期?因为我的青春期阅片无数,还混杂着那时候浓烈的荷尔蒙。拿其他时候看的电影与青春期看的电影比不公平,毕竟,青春期的人(动物)追求欲望都是不要命的。就是这样一部电影,看完之后,我特别兴奋,走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在电话中和L分享我的观影体验。如果我不愿L送我回家是拒绝他的爱意,那我肯定不会兴冲冲地一边走一边给他打电话,生怕他错过了我那个时刻的幸福。
我本意是想说,从“我不愿L送我回去”这个生活的切面,得出的结论可能是“我不喜欢他”,但这个大而化之的判断靠不住。从我愿意打电话和他分享生命中的幸福一刻,从我们彼此之间谈话的内容,这些具体细节处判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更靠谱。这么说起来,我有这么多兴奋的话要分享的时候,还要一码归一码,不让L送我回去,宁愿一边自己走一边打电话,确实奇葩。
那一通电话,我们聊了《刺客聂隐娘》:
我记得L给我讲了唐朝末年为何会出现田季安这样的人物。以及聂隐娘的师傅“搞刺杀救国”,行不通。聂隐娘下山之后,看到这个世界,立马就感到世界和师傅说的不一样,她不杀田季安,不止是恋爱脑,更是她知道靠搞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我那时和L讲,《刺客聂隐娘》的故事当然好,但打动我的不是故事,而是镜头。电影之所以是电影,不是文字,它能够传递出来的特殊东西在《刺客聂隐娘》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刺客聂隐娘》的故事性不强,如果打开方式不对,可能会昏昏欲睡。但即使你在观影过程中睡着了,也不妨碍醒来接着看,依旧好看!
看《刺客聂隐娘》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观影体验——即:全片107分钟,每一个镜头都有聂隐娘。银幕中有聂隐娘的镜头不用多说;银幕中没有聂隐娘的镜头,可以在银幕外的某一个隐秘处“补”一个聂隐娘,她正埋伏在那里观察。聂隐娘的职业是刺客,也就是现在的狙击手,她的技能是一招致命的刺杀。为此,她做得最多的事情是隐在一处,长时间观察。刺杀只有一刻,观察却是时时刻刻。可以说,0.1%的时间用来杀人,99.9%的时间用来观察。
电影中大量的长镜头、空镜头,都是聂隐娘观察到的世界。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连贯、人物清晰、情绪饱满的世界,而是充满了空气、山、云、雾、羊的世界。看一朵云可以看很久很久。牡丹花开了,牡丹花上面有一只蚊子,飞呀飞呀……
聂隐娘长时间潜伏在田季安家中观察,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田季安和小妾瑚姬说起自己10岁的时候,生病差点死去,窈七(聂隐娘)在他浑噩中的三天三夜一直陪伴他。田季安本与聂隐娘有婚约,他母亲却为了让他攀附更好的人家解除了婚约,瑚姬听了,说了一句“替窈七不平”。此刻,聂隐娘也正隐匿在某处,听着田季安与瑚姬的对话。正是长时间观察,聂隐娘知道田季安有一个很美很善的妾室(瑚姬)陪着。也正是长时间观察,聂隐娘知道田季安的妻子(田元氏/精精儿)正设法想要害死怀孕的瑚姬。聂隐娘奉师傅公主道姑之命,任务是杀死魏博镇节度使田季安,可她下不了手。违背师命,聂隐娘却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支线任务——救瑚姬(聂隐娘最爱的男人的女人)。
田季安与妻子田元氏吵架,聂隐娘也在暗中观察。田元氏是世家大族之女,对田季安的权力有牵制作用。田季安知道田元氏想杀他爱妾,夺他权力。为此,田季安发飙,想对妻子出手。田元氏功力深厚,不见得打不过,但她不硬碰硬,聪明地把三个孩子拉过来。没想到田季安是个莽夫,硬是上来用剑指着妻子脖子。大儿子赶紧挡在田元氏身前想要保护母亲(下图)。田元氏则让儿子躲开,她不要儿子站在危险的位置。拉来三个孩子只是做做样子,并非要让他们当挡箭牌,真正的危险,她只留给自己。
见到如此相亲相爱的妻子和儿子,田季安怒而用剑乱砍屋内物器,然后甩手离开,留下一片狼藉。据说,这一场戏演到这里就该停下来了,但导演侯孝贤觉得当时气氛好没有喊停。演田元氏的周韵很专业,她不慌不忙继续演下去。眼看丈夫的背影消失,她镇定地吩咐孩子们坐下、下人们收拾屋子。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气度,被丈夫侮辱之后想到的是打扫收拾。
房梁上、屋顶上、后院的树上……聂隐娘总是躲在这些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太清楚田元氏是个怎样的女人,包括这个女人背后隐秘的身份——精精儿。在聂隐娘与精精儿生死一战时,聂隐娘手软了。田季安想要这个女人死,但聂隐娘不会“恋爱脑”去杀。
与唐传奇小说不同,电影中的聂隐娘是一个好的观察者,却不是一把好“刀”。教会她所有本领的师傅派她下山完成“杀少数人,救苍生”的使命。可她一下山就遇到猎杀目标男人的手中抱着孩子,下不了手。师傅告诉她,“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可聂隐娘终究做不到,杀不了。
世界具体而微,不断展开,聂隐娘隐匿在一处,长时间不动弹,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将自己浓缩成一个没有外延的点。作为一个极致的观察者,她忘记了目的,忘记了刀,忘记了自我。聂隐娘的饰演者舒淇说,拍摄很辛苦,不知道侯导要什么,她被一整天一整天地挂着,挂在树梢上、房顶上……我想,是要被挂到舒淇忘记自我,就和聂隐娘这个角色重合了。
在日复一日高集中度的观察中,整个世界、历史、文明,都在聂隐娘的眼前展开。通过自己的观察,她发现世界并不需要一把刀。背叛出身?忤逆师傅?荒废自己的一身绝学?她摆不平自己的身份,她崩溃大哭,她受伤流血。
龚琳娜为这部电影演唱的《一个人没有同类》很好地诠释了聂隐娘——“青鸾舞镜,舞镜,一个人,没有同类”。“镜子”是文艺作品中的经典意象,通过镜子的映射,可以帮助人物认识自己。聂隐娘最后跟着“磨镜人”远走他乡,不再为自己的身份纠结。“一起一落,拂衣去;一飞一落,心已止”,聂隐娘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观察着整个世界,一身绝学全都隐藏,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杀谁,甚至不需要还世间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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