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两岸的“科马兄弟”,曾一次次见证战争血泪 | 叶克飞
伊丽莎白桥上的国境界牌
四月的一个下午,我来到斯洛伐克科马尔诺的伊丽莎白桥头。桥头停车场处有一辆巡逻警车,车上的警察对我的东方面孔相当好奇,见我望向他们,一面以微笑回应,一边用手指向前方的伊丽莎白桥,对我这个堪称稀客的旅行者作出指引。
桥上车来车往,并无行人。桥头是小小的观景台,同样空无一人。多瑙河在眼前静静流淌,对岸相当空旷。伊丽莎白桥横亘于多瑙河上,桥墩厚实,钢铁桥身呈四个半圆弧,跳跃着拉向对岸。桥身被刷成柔美活泼的绿色,恰恰契合它的名字——也是茜茜公主的名字。这位深受匈牙利人喜爱的传奇女子,正是在这里首次踏上当时匈牙利王国的土地。
在多瑙河的这段河面上,1586年才有第一座79艘小船组成的船桥。1892年,它被伊丽莎白桥取代。伊丽莎白桥所连接的两座城市,分别是斯洛伐克的科马尔诺与匈牙利的科马罗姆。当年这里曾有边检站,但在加入申根协定后,两国民众可畅行无阻,不再受到边境管制。
在历史上大多数时间里,科马尔诺与科马罗姆都属于同一个城镇。直到一战后,奥匈帝国瓦解,捷克和斯洛伐克联合成立共和国,匈牙利被迫签署《特里亚农条约》,承认新边界,科马罗姆和科马尔诺才分割为两个城镇。二战时,情况出现反复。1938年,捷克斯洛伐克被纳粹德国吞并,妄图恢复旧有疆域的匈牙利在希特勒亲自操刀下如愿获得斯洛伐克南部大片土地,科马尔诺也在其中。二战结束后,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才恢复二战前的边界。
名字如此相近的两座边境城镇,让我一开始就摆了乌龙。我最初打算从斯洛伐克境内前往匈牙利的科马罗姆,可设置导航时却错误选择了斯洛伐克这头的科马尔诺。
科马尔诺位于斯洛伐克南部,人口不过三万多,多瑙河与瓦赫河在此交汇。作为斯洛伐克历史上最古老的城镇之一,它在15世纪曾经高度繁荣。如今它是一座宁静小城,我停车之处是一条主干道,两侧是各种机构,如医院和学校等。人行道上布满粉色山樱花,开得正灿烂。在樱花树下漫步,老城区就在前方十字路口的一侧。
拐入科马尔诺老城的道路十分幽静,一座三层的新文艺复兴风格大型建筑坐落于路旁,相当廓落光鲜,外立面经过修缮,已不见沧桑痕迹。它建于19世纪,如今仍是区域法院所在地。内部还辟有博物馆,记录着简单的城市历史(下图)。科马尔诺一带早在石器时代就已有人定居,后来罗马人在此建立军营,多瑙河沿岸建造的一系列防御工事卫护着营地和市镇。城市人口的主体几经变化,最终形成斯拉夫人聚居的城镇。
1265年,匈牙利阿尔帕德王朝国王贝洛四世授予科马尔诺城市权,使得城镇迅速发展。更重要的是军事元素,奥斯曼帝国的崛起,使得西方世界的防御压力陡增,科马尔诺作为边境要塞,于1594年完善军事堡垒,并以此建立城市防御系统。
驱走奥斯曼人后,科马尔诺作为多瑙河畔的水陆枢纽,在经济上大放异彩,贸易、手工艺和造船业都相当发达。
不过,当时的城市建筑多已不存,1763年和1783年的两次地震,1848年的匈牙利革命,都让城市遭遇极大破坏。如今的老城以克拉普卡将军广场为中心,广场建立在旧时的中世纪城墙与护城河之上。17世纪末,广场北侧建起了城市议会大楼,如今在其遗址上矗立的是1763年地震后所建的市政厅,三层巴洛克风格主建筑的正中,有一座1767年立起的高耸钟楼(下图)。1848年,它在一场火灾后再次翻新。
广场名字来自于乔治·克拉普卡,他是1848年匈牙利革命的领导者之一。匈牙利国王拉斯洛五世的雕像立于市政厅广场中央,雕像基座前还有一座青铜雄狮雕塑与之相伴。
广场另一角还有一座外观精美的典雅宫殿(下图),L形外立面与街角形成一个小小庭院,院内有一座雕像。大门旁的巴洛克式外立面相当大气,红瓦斜顶上开有阁楼天窗,侧翼的椭圆形塔楼颇为别致。这座建于17世纪末的齐奇宫是老城的头号地标。它在历史上曾承载多种功能——从宅邸到剧院,再到犹太教堂和邮局。在1763年地震中受损后,费伦茨·齐奇以古典风格进行重建,也就是眼下的模样。如今,它的外墙上有大大的“MUZEUM”字样,是多瑙河博物馆所在地,展示着从史前时代到1849年间的科马尔诺与周边地区的历史。
两层的军官楼(下图)与市政厅斜斜相对。这座不规则建筑的四翼各有塔楼,明黄色墙身显然是近年来修缮而成。旧时的科马尔诺军事要塞,仅仅保留着这一部分,当时是军官的公寓,一楼是军官赌场,如今是当地大学的办公室。
广场四周散落着多座教堂,风格各异,占据着城市的天际线。圣三一纪念柱(下图)位于广场一角的三岔路口处,以两条清幽商业街为背景。1703年,当时的科马尔诺人为了对抗敌军,向神灵祈祷,许诺将建起一座圣三一纪念柱。不过当敌军退去后,科马尔诺人出于各种原因,并未第一时间兑现承诺。1710年,瘟疫蔓延科马尔诺,当时不少人出于迷信,认为这是失信所致,因此临时建造了木制的三位一体雕像,并于1715年建起如今所见的石制纪念柱。
广场旁的绿地有茂密树林和蜿蜒小路,人们推着婴儿车走过,老妇人坐在长椅上聊天,看起来极是惬意。
多瑙河对岸的匈牙利科马罗姆同样惬意,它的城市建设远不如科马尔诺这般繁华,更像一个宁静小村,几条主要街道遍布匈牙利式民居,见不到雄伟教堂、典雅市政厅和任何精美建筑。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历史原因,二战期间,它曾被纳粹德国控制,并成为德国人保卫南部炼油厂的前线地区,虽然没有爆发激烈战斗,但也经过几次轰炸,多瑙河南岸的科马罗姆地区大部分建筑被炸为废墟。
但相比毫无名气的科马尔诺,科马罗姆反而时常出现在旅行攻略书中,这是因为它的城郊散布着多个防御堡垒。
科马罗姆乃至科马尔诺一带的防御堡垒有新旧之分。15到16世纪抵御奥斯曼帝国的旧堡垒曾立下大功,屡屡被围困,却从未被真正征服。击退奥斯曼人后,旧的防御系统一度失去作用,但在1848年匈牙利革命中,它以极具象征意义的身份,成为革命军队在战争结束前唯一保卫的堡垒。浪漫时期的诗人对它赋予了极大想象,称它为“多瑙河直布罗陀”。
如今的新堡垒来自于1850年始建的多瑙河防线,意在于东部沿线建立维也纳的保护屏障。它以如今科马罗姆城镇周边的三座堡垒为核心。1850年始建、1872年落成的莫诺斯托堡垒面积最大,占地70公顷,建筑物面积达3.2万平方米,有三个巨大炮台。其次是建于1870至1875年间的西拉格堡与建于1871年至1877年间的伊格曼迪堡。加上科马尔诺这边修缮过的旧堡垒与防线,在多瑙河两岸形成一个完成的防御圈,在战争期间可容纳超过25万士兵,是当时中欧地区最大的军事综合体。
只是,时代滚滚向前,向科马罗姆和科马尔诺的堡垒开了个玩笑。十几年后,也就是1890年左右,这个防御圈便已失去了军事意义。这当然有技术原因,新弹道炮让传统防御工事的防线很容易被穿越;还有地理因素,在奥匈帝国的新疆界中,它处于中部地区,不再是战略前沿。这也使得新堡垒落成后从未遭遇战争攻击,结构始终不变。
新堡垒更多承担的是后勤和辅助功能,19世纪后期到1943年间一直是匈牙利军队的训练基地,二战早期曾是波兰和法国难民的过渡营地,在德军占领匈牙利后,它又变成犹太人和吉普赛人被驱往集中营路上的临时监狱。
1990年后,堡垒被列为保护项目,并逐步向公众开放。近年来,作为欧洲重要文化保育项目之一,它致力于恢复历史原貌,也与文化相结合,堡垒内的新文化中心里收藏着大量艺术品。
由于季节性开放时间的缘故,我与莫诺斯托堡垒内部缘悭一面,只能在外围闲逛一圈。多瑙河畔的大片草地与树林簇拥着堡垒,十分幽静。我到访时,这里几乎无人,只听得到鸟鸣声,沿途只见到一位遛狗的女子。圆形堡垒石墙斑驳,彼此依傍,勾勒出一道道神秘弧线。
堡垒旁有一条沿河小路,林木茂密,颇为阴森,指向远方。资料记载,二战时曾有众多犹太人和吉普赛人从不同地方来到堡垒临时停留,然后从这里被驱往集中营。眼前这条沿多瑙河的小路,旧时更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
被关入堡垒后,由于饥饿,许多吉普赛人试图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等待他们的是警卫的子弹。堡垒里没有厕所,在伤寒和疟疾爆发时,情况极为糟糕,人们只能坐或躺在泥泞和粪便中,等待着一片硬面包和一点点白菜与胡萝卜被丢在地上,然后一哄而上争抢。
因此,大批吉普赛人在抵达科马罗姆后不久就已死亡,婴儿死亡率几乎达到100%,老人的死亡率也非常高。纳粹军人每天都会收走大量尸体,然后丢弃进多瑙河。至于侥幸活下来的人,则会被送到其他集中营,然后被赶入毒气室。
多年后,许多幸存者们都记得科马罗姆这个“中转站”,也记得曾经遭遇的屈辱、厌恶、恐惧和仇恨。所幸的是,悲剧已然成为过去,科马尔诺与科马罗姆都已告别灰暗,走向阳光。
在这两座城市里,匈牙利人和斯洛伐克人处于混居状态。他们当然不是百分百融洽,多年来一直有着文化与习惯上的冲突,但申根协定带来的自由穿行,仍让多瑙河两岸紧紧联系在一起。伊丽莎白桥只是个物理载体,价值观的统一才是心灵载体。
在科马尔诺市区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欧罗巴庭院”。它集中了欧洲各地区四十多座典型风格的历史建筑,是一个大杂烩式的庭院。它在千禧年开放,广场中央有一座千禧喷泉,代表着欧洲文化的融合。
在我这种热爱古建筑的旅行者看来,“欧罗巴庭院”并不出彩。它的建筑显得太新,也因此显得很假,有点类似卡通主题公园里的商业街,但它确实呈现了不同国家与民族和平共处的美好愿望。尤其是在科马尔诺这个曾经分分合合,见证过二战血泪史的边境之地,“欧罗巴庭院”更显得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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