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着地球

原创：和菜头槽边往事 2018-10-15

今天的题图是“蓝色弹珠”，来自阿波罗17号飞船，在距离地球45000公里之外，宇航员用哈苏照相机拍摄到的地球。那一天，是1972年12月7日，还需要1063天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而13559天之后它会成为微信启动画面。

关于这件事情，我在2013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微信启动画面的隐秘》。

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世界，之所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蓝色弹珠”起到了一种奇异的作用。它通过传媒传遍全世界，人类第一次通过它的视角，站在太空里观察自己的母星。在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也不曾有过这种视角。当人们试图观察世界的时候，之前都默认双脚站在大地上，在天地之间想要窥见一丝奥秘。在这张照片之后，人们知道所谓坚实大地，无尽苍穹，不过是悬浮在黑暗太空里的一颗蓝色弹珠。

这不是人的视角，这是外星人的视角，是神的视角。

很自然地，人们会对这颗蓝色的水球升起无限爱怜之心。在漆黑的背景之下，它显得那么孤独，又是那么的脆弱，却又是那么的美。科学家宣称，地球的出现，和地球上生命的出现，都是一种极为偶然的结果。我们可以去推想这种偶然，努力理解概率大小。但自从有了这张照片，我们就能够直接目击活生生的偶然是什么样子。偶然就在那里，一片死寂中唯一的蓝色生机。

站在这样的角度观察地球，距离消弭了国境、种族、宗教、意识形态。当人们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颗蓝色的水球之上时，世界就不再是为国境和海岸线分割出来的片片陆地。你很难不把地球视为一个整体，不把地球人视为一个整体。也很难不对人类数千年来的各种纷争产生强烈的虚妄感，觉得在那么一小颗水球上的诸多争斗根本毫无意义。当你如同神一般看着地球，那么，你也会如同神一般思考。千年不过一瞬，偶然在黑暗中开出花来。

所以，在今天中国人看起来愚不可及的“白左”，别人是世界主义者。一个非洲的饥饿儿童，和一个生活在欧美国家的年轻人又有什么关系？一种大洋深处的濒危鲸鱼，和一个中产阶级社区里长大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蓝色弹珠”说有关系，四海一家，地球是个村落。文明、阶级、经济、种族、宗教造成的差异，并不会改变所有人的共同命运---在一个蓝色水球上无声无息地穿越真空和黑暗，绕着太阳飞行，是整个星系里唯一的智慧生命。

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2012年8月30日，日本宇航员星出彰彦走出国际空间站，用尼康相机配鱼眼镜头给自己来了一张自拍，从此，“selfie”成为一个流行词：

“蓝色弹珠”里的那个时代已经慢慢褪色消失，我们正鲜明地活在星出彰彦开启的自拍时代里。在“蓝色弹珠”里，你看不到宇航员，你能看到他的视角，他在试图让你用他的角度去观察世界：看啊！那就是地球！在星出彰彦的自拍里，他占据了画面的主要部分。宇航服、空间站、地球乃至太空，都是他个人的背景，一切都围绕着他巨大的自我，传递出明晰的信号：我是宇航员，我正在太空中自拍。

这是人的视角，准确地说，是观察自我的视角。

没有什么四海一家，也没有什么蓝色的小水球，人们的目光一度投向宇宙深处。但到了现在，这目光重新落回地表，最终聚焦在自己脸上。相比之下，自我和自我的存在才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人们重又回到国境之内，回到自己的文明之中，回到自己宗教的怀抱，回到自己的族群之中，甚至着手修建高墙，嘲笑“地球村”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和愚蠢，“四海一家”的做法是何等的徒劳无益，养虎为患。回到自己安心的小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一张自拍解决不了的。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拍9张。

微信启动画面位于这两者之间。依然是在远处看着世界，但是在画面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形象。画面暗示存在某个隐匿的第三方，从这个人身后拍下了这张照片。如果说一定要寻求什么意义的话，它可能暗喻着每个人都孤独地活在科技巨头创造的巨大虚拟世界里---小人站在巨大的地平线上。

这大概是第三种观察地球的方式---从手机里往外看。

题图摄影：哈里森·施密特

图片来源：NA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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