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一则灵异故事

我的朋友老林、老蒋都喜欢讲灵异故事，连带他们的朋友也开始写类似的文章。今天，其中一位藏地的朋友写下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和所有写作初学者一样，这篇文字太急于把故事一下子讲得面面俱到，结果反而没有把事情给说清楚。所以，我帮着修改了一版，重新讲述了一遍这个故事。为了阅读上的趣味，我特地使用了古文翻译体，模仿古文翻译为现代文的笔法来讲故事。

最后，我获得了当事人的授权，允许我在公众号转载原文。同时，也是按照当事人的要求，隐去了ID。你可以先看原文，然后再看我的修改版，以及最后的分析。

█ 原文

讲个才听到的身边的灵异事，先说别指望我能把故事说的什么通顺不通顺，精彩不精彩的。你们要是杠精的怼我，我就不给你说这些八卦了，以后我就设置朋友圈，就几个人能听，让你们难过去！哼！首先这故事是真事，身边同事老婆的事，也是近期的事。为了方便叫老P的老婆某某的闺蜜有天晚上约她出去吃饭和玩，某某当天有事就婉拒了，她闺蜜怎么邀请某某都没答应，当天晚上某某接到交警电话问你认识这个电话的人吗？她因车祸已经死亡，你能通知她家人吗.....某某受到打击很是伤心难过啊，自此后就开始生病，而且越来越不好，医院治疗也没什么效果，这个时候我们藏族都有喜欢去算卦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同事就待着他老婆去了拉萨某地一个脚很大很大的能看这些驱鬼的女性，结果一去，那神婆就说：你的好朋友缠着你的……这开口第一句话就吓到他们了，于是就要驱邪什么的，为了释怨等等吧，神婆不知怎么操作的（中间朋友说的不是很详细）大概就是把某某已故好友请到了一个小朋友身上，借由小朋友开口来沟通，结果一开口那小女孩的口气、语调、说话的方式跟那闺蜜简直一模一样，开口就说：我叫你去吃饭晚上玩，为了和你一起玩，连老公和家里都不管，结果你还不出来……巴拉巴拉，说的那些细节都是当天发生的事。同事的老婆听的又伤心又害怕。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大概沟通好了，也释怨了吧，就送走了，同事老婆也很快康复了。好了我收集到的故事就这样了。盖木欧玩儿了

█ 修改稿

世间怪异的事情大多都是听闻，但我曾经亲身体会过其中的一件。我有一位同事，一起工作数年，是个诚实而正直的人。凡是和他相处过的同仁，没有一个说他的坏话。他的太太和他感情很好，突然之间得了重病，病情辗转，最好的医生也查不出缘由，只能任由病情一天天沉重下去。

在患病之前，曾经发生了一件意外。他的太太有位要好的女伴，两人经常相约外出。有一天，那个女伴打电话邀请她出来吃饭。因为有其它的事情的缘故，她婉拒了女伴的邀请。女伴再三邀约，她再三婉拒。女伴看她态度坚决，只好怏怏地放弃了。到了晚间，她突然接到女伴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巡检道路的官员。说是有一起交通意外，想和她确认死者是谁。原来，她的女伴当晚竟然意外身亡，官员拿了女伴的手机去查验身份，拜托她帮忙通知遗属。

事发之后，同事的这位太太郁郁寡欢，经常无端痛哭，半夜呜咽不已，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很快她就发病，气息奄奄。同事夫妇都是藏人，藏人遇见疑难都会去找人打卦。于是同事就带着太太，去找一位在拉萨的神婆。那个神婆的脚尺寸极为惊人，以驱鬼而闻名当地。刚刚落座，神婆看了一眼就直接对她说：这是你的朋友在缠着你。夫妻两人大惊失色，恳求神婆帮助解决这件事情。

随后，神婆叫来了一个小孩子，用法术和咒语拘来女伴的魂魄，附在小孩子身上。于是小孩子开始张口说话，声音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但是口气、语调、说话的方式和那位女伴生前别无二致。那个小孩子张口就抱怨：我叫你晚上出来玩，你为什么不肯来？为了和你出来玩，我放下自己丈夫孩子都不管，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来？语气幽怨怅恨，又絮絮叨叨说了当天许多细小的事情。那位太太一边听一边流泪，心里既害怕又难过，不断地向那个小孩子道歉。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寂然无声。神婆对他们说：好了，怨念已经消散，她已经离开转世投胎去了。

回家之后，这位太太的病不药而愈，竟然慢慢地康复了。她的丈夫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们。也有人问他：拉萨那么小，也许那位神婆消息灵通，有什么人和她事先讲过事故现场的事情也不一定吧？他脸上显露出严肃的表情回答说：那晚她和我太太说的许多事情，只在她们两人之间。

庄子曾经说过：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幽冥之中的那些事，又岂能是我们这样的凡人所能猜度的呢？只是人的一念之间，竟然会有如此强大愿力，难道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的力量吗？

█  分析

许多人看了之后会情不自禁地说：这个故事像XXX的风格。不错，类似的故事其实都已经成为一个类型。而在类型之下，也形成了讲述的标准模板。一开始说什么，中段说什么，结尾说什么，基本上都是规定死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历史上也存在其他的讲述方式，但是效果没有这种方式好，因此它就逐步固定下来成为模板。而我今天所展示的翻译题，更是在类型---故事模板之下，使用了固定格式。许多古典笔记体故事里，就是按照这个格式写的，所以会让人觉得熟悉。

一般而言，这种类型的故事由三部分构成：1、异怪产生的结果；2、异怪产生的原因；3、异怪的最终消除。在更为古典的故事里，顺序是213。今天的示例要现代一点，按照123的顺序讲述，目的是为了在一开始用悬念吸引读者。同时，现代的叙述模式里并不在头两部分里建立直接因果关系，而是用最后一部分先解释因果关系，后解决。因此，也让叙述带上了一种悬疑色彩。虽然读者可能一开始就猜测到两者存在关联，但是没关系，他们必须要去看第三部分加以验证，那么他们也就读完了故事。

参考昨天我写的《抄袭、洗稿、融梗和文学创作》，你就应该明白，这种故事类型是统一的，这种故事模板也是统一的。而不同的人反复讲述类似的故事，大家基本上都不会换类型，也不会换故事模板，而是换故事里的元素。比如说异怪产生的结果，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法解释的怪病、昏迷、异常行为乃至死亡或者连续死亡。异怪产生的原因都是某种怨念，而怨念的产生是因为某种未能达成的怨念。在今天的故事里，讲的是约人不来。当然，它也可以替换为许多种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妒忌、背叛、误伤、巧合等等等等。

因为这么讲故事的人太多，类似的故事也太多，所以它成为了故事类型。想要写得更好看，就必须突破这个故事类型。主要的方法是调整第三部分，比如说第三部分提到一开始，把神婆变成某个通灵侦探，由他开始讲故事，怎么一点点找线索，最后驱散了怨灵，这就变成了一个侦探故事。换句话说，它完成了类型融合，把灵异类故事和侦探类故事融合在一起。

处理的方法不止于此。同样是修改第三部分，如果是怨灵通过附身，向女主人公告白，边上的丈夫听完如中雷击。那么，这就从灵异故事变成了社会小说，讲述成人世界复杂的感情生活。这样，灵异故事也就从通俗文学变成了流行文学，探讨了更为复杂的生活和人性。当然，如果决定结尾是那么写，自然也就会去调整第一二部分。

还是修改第三部分，如果把第三部分写成是一个精巧的骗局。解释神婆何以知道那么详细的信息，目的是为了得利。那么，它又变成了现实讽喻小说，讽刺人们的愚妄和天真。因为讽喻具备的批判现实力量，所以它的文学性也得到了提升。当然，也高不到哪里去，只是阅读的趣味性得到了增强。

当然，你还能想到更为复杂的构造方式。比如说最终的结局是女主人公和她的女伴是同一个人，是的，她其实一直人格分裂，并没有任何朋友。她所谓的女伴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而她的丈夫一直在想尽办法治愈她。最后，他们竟然是用一个神婆作为媒介，消弭了其中一个人格。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一个无法消解的问题。小说就停在这里，让读者去想着究竟是丈夫的努力产生了效果呢，还是妻子的内心极深处动了念头，想要自我治愈呢？又或者神婆真的掌握了某种超自然力量，解决了一个超自然问题？那么，这个故事就接近严肃文学，讲述生活和生命中那些难以言喻的部分，讨论了人对自我的认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当然，依旧不是好的严肃文学作品，因为设定太过老套，能看出《禁闭岛》等等作品的影子。

今天我就写到这里，写更多就让人更乱了。最后我想要说的是，虽然我分析了类型，分析了模板，告诉了你如何替换，但这不意味着我看低这种类型写作，或者看低这种故事模板。事实上，优秀的作家同样会娴熟地使用这些模板，严格地按照故事规律构造故事，因为这样做能够确保读者能够看得进去。而他们的优秀则体现在除此而外的部分，例如对第三部分的重构，以此达成不同的个人表达。最优秀的作家则完全超越了故事的固有形态，那已经远超今天我要讨论的内容。

如果一定要用今天的文章作为某种写作建议，那么我想请你重新对比阅读上面的两篇文章。只去感受一件事情：讲故事的人不能着急，这样一来，听故事的人才会着急。

题图摄影：Katie Phillip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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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的《冬泳》是一个参差不齐的集子。第一篇《盘锦豹子》，第二篇《肃杀》和最后一篇《枪墓》是全书的高点，远在平均水准之上。我个人最喜欢《肃杀》，简洁干净，高潮部分的处理相当惊艳，虚晃一枪，慢半拍的重击真是漂亮！剩余的几篇感觉平平，有些就像是是直接把写作练习本给交了上去。

最后，大咕咕咕鸡不愧是网络严肃文学之父，他的影响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又如永不消逝的电波，无远弗届。在远远近近新生代作家的文本里不断炸裂，旋转，跳跃，闪耀。但是，这个孙子他为什么宁可每天全国各地跑去小破馆子里吃面条，也不愿意写一个长篇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