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战洋 | “本土人类学家”的田野

文汇学人 2022-10-22

选自《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在美国读书到第三年的时候,我读到一些探讨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文章,觉得“native anthropologist”(本土、本国的人类学家)这个词非常扎眼。它指的是那些研究“自身文化”的人类学家们。也就是在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我和周围的美国同学的工作内容原来存在重大差别。他们出国做研究,是作为anthropologists(人类学家)去的,而我回到中国做研究,就成了研究自己文化的本土人类学者(native anthropologist)。这让我多少有些愤懑。


几年前,我回到北京,开始做田野调查工作,认识了一些生活在北京的人类学学者和学生,和他们的相遇更加确认了我作为本土人类学者的身份。第一,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田野都在北京之外的地方,只有我面临“北京是我家,北京也是我田野地点”的情况。第二,他们的研究对象,往往和他们有阶层、民族或信仰差异,不像我面对的研究对象,都是和我同一阶层、有相近背景和经历的人们。就凭这两点,我就比我在中国工作学习的同行还要“native”(本土)。


当然也会有人言语间表现出一些羡慕,觉得我在北京的人类学工作不用翻山越岭,不需要忍受很多皮肉之苦,不需要忍受“异文化”带来的冲击和折磨。可是,我却觉得,我的田野工作照样困难重重。现在回想起来,最大的困难恐怕就是如何超越日常,让田野调查中遭遇的人和事变得 “陌生”起来。


在田野工作中的陌生体验,对于人类学家往往是相当必要的,因为它通常是生产性的力量,刺激我们反思自己的立场和既有的知识框架,也为我们生产理论化的知识提供了必要的空间。然而,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本土人类学者”来说,当我降落在首都机场的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文化震撼,不是陌生或不适,而是“回家”的喜悦。


这样的喜悦,很快给我带来了危机。该如何区分我的生活和工作呢?我该如何斩断这不断流淌的日常生活,让反思性的时刻浮现出来呢?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出现,伴随着我的田野工作。对我来说,“陌生”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而是我需要努力才能获得的体验。只有当我在田野中捕捉到了陌生的体验,我的研究对象才能变得面容清晰起来。当然,作为“本土人类学者”,我们也会获得一些便利。譬如,可能进入田野的时间会相对短。因为毕竟我们研究“自己”的群体和文化,很少遭遇过大的文化障碍。


作为一个“本土人类学者”,我的困境和挣扎恰恰印证了人类学知识生产的特点。我所遭遇的困难让我更加相信,人类学家的知识生产,不是客观真理的生产,而是一种以自身头脑和身体为中介的行动。人类学家在田野中的定位,往往决定他(她)能获得怎样的知识。我们的身体和社会身份,制约着我们所能够搜集到的体验和故事,这些恐怕也将会为我们日后的写作和论证打下深深的烙印。



战洋(纽约州立大学宾厄姆顿分校 人类学系)


选自郑少雄、李荣荣《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商务印书馆,2016)



编辑:温弟



更多相关阅读


包亚明 | 在德黑兰,读《洛丽塔》,喝“可口可乐”英国工人阶级为什么喜欢读古典学
讨厌摄影术的波德莱尔到底留下了多少张照片?
那个年代的穷学生喜欢去东来顺
北京冬日澡堂风情俾斯麦与福尔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连连看
唐圭璋诞辰120年 | 论梦窗词《天书奇谭》里漫天遍野的蝗虫如何被消灭
巴尔舍夫斯基回顾中美入世谈判:我们都想得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但起码你得有一辆到达那里的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