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入选中学教材、今春开学季火遍全网的《送东阳马生序》一文,成都七中原语文备课组长罗晓晖老师,显然是一位很适合的评述者。
他的切片式观察,有细致之外的抽离,有情绪共鸣之外的理性思考。于走过数千年的中国教育中,他看见并尊重苦难,但更向往快乐。
更重要的是,他对孩子有一种“生命共同体”的担当与共振。而我所看见的在他内里涌动的“生命”,不仅限于职业层面的教育生命,更已经化为他人生的一种基本原色。
罗 晓 晖
成都七中原语文备课组长
《新潮》·新教育家:前段时间,“终于读懂了明代大儒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的话题在网上刷了屏,您觉得它“火出圈”的原因在哪里?罗晓晖:一句话——它所渲染的苦,引发了大家深深的共情与共鸣。因为那种苦读的经历,我们都曾有过,所以会感到亲切,觉得字字句句“深得我心”。《新潮》·新教育家:记得有句话说,幸福和痛苦最大的区别在于,越和别人分享幸福,自己越会觉得倍加快乐;而痛苦一旦有人分担,则会减轻,有多少人分担就能减轻多少倍。罗晓晖:是的。人是社会性动物,心理上渴望彼此分担,从本质上说只能从他人那里得到温暖和治愈。所以今天大家看见宋濂求学这么苦,也会下意识产生一种对比,看到了自己正在或曾经经历的学习之苦,进而感觉到这种苦似乎也被减轻了。只不过有两点需要特别指出。第一,宋濂的苦主要来自物质贫乏,他幼年时家里没有任何财富,完全处于社会底层。而如今很多孩子读书的苦却与物质条件无关,更多的是读书本身的乐趣大大减少了,这很值得深思。第二,宋濂通过学习成功实现了阶层跨越,位列公卿。但对今天的孩子们来说,因为环境越来越“卷”,即便读了大学甚至读完硕士,也未必会有一个理想的工作。前些年流行“拼爹”之说,现在流行“躺平”之说,都是这种处境的一种折射。《新潮》·新教育家:“知识改变命运”是千百年来中国人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但当下也受到了冲击。罗晓晖:中国的历史非常悠久和漫长。但客观上说,中国历史长期以来被“穷困”困扰,即便是开元盛世、康乾盛世这些年代,底层人民的生活水准也并没有太富裕,只是相对没那么悲惨,相对安稳而已。在至少两千多年的农耕社会里,资源始终匮乏,所以控制生存资源就变得相当重要。为什么古人会追求权力?就是因为要抢夺资源控制权。人们为什么要读书?是为了通过科举进入体制,从而获得一定的地位和资源控制权。于是教育在传统中国社会里异常重要,它是绝大多数底层人民几乎唯一的逆袭路径。教育就是要为生存提供更多的机会。在如今极度内卷的环境里,“学习好”即为“分数高”,“分数高”成为标配。但是除非是那种特别拔尖的学生,大多数孩子都在面临“读完大学也会有巨大生存压力”的危机,像宋濂那样靠学习实现阶层跃升,已经有人不那么坚定地相信了。其实多数孩子最终都会成为“普通人”,这是必须承认的客观事实。现在有的家长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也意识到这样“卷”下去对孩子的伤害,因此允许孩子不用做完漫长的家庭作业,这或许算是一种“觉醒”。至于社会层面的“觉醒”,我认为先决条件是社会能为孩子的未来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有了生活保障才会有自我发展的选择空间,把孩子们从功利化的泥潭之中解救出来。
《新潮》·新教育家:所以《送东阳马生序》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核心价值观,也凸显出了越来越大的局限性。罗晓晖:没错,很多人都在吃苦中苦,却没有成为人上人。“学海无涯苦作舟”,“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是读书人的自我勉励或士大夫的心性修炼,并不是普世规律。生命本应是快乐的,没有人生来是为了受苦。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是追求快乐和幸福,苦难只是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去付出的代价而已。苦难和成功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所以我觉得《送东阳马生序》对苦难的部分强调得太多了。我们今天的教育应该更多地去发现、提倡和创造学习的快乐。学习中固然有困难,有烦恼,但作为老师,应该尽可能为学生创造一些快乐的时光,给学生留下一些自由呼吸的空间,缓解他们学习中的压力和痛苦,这便是“寓教于乐”的重要意义。其实宋濂当时的环境条件虽然分外艰苦,吃不饱穿不暖,但他的心底始终是有光的,他就是一颗“读书种子”。他说“余幼时即嗜学”,天性里就有好学的因子,能够从学习之中找到精神的愉悦。只不过像他这样的“读书种子”本来就是少数,大多数学生更需要被引导发现学习的乐趣,在流水线的内卷读书过程当中,尽量去寻找到自己个性化的兴奋点、兴趣点,才会感到学习没有那么枯燥和单调。这些东西对孩子未来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将来发展的机会和可能性就在这里——一切真正的成就都是成就天性,但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顺便提一句宋濂和成都的缘分。清朝时成都有几大书院,其中一个在如今的龙舟路净居寺附近,叫潜溪书院,就是为纪念宋濂修建的。明洪武年间,宋濂被贬谪去茂州(今四川省茂县),中途于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病逝,就埋在净居寺一带。《新潮》·新教育家:那么,以“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打动人的《送东阳马生序》,还有什么被忽略的细节值得思考吗?罗晓晖:还真有一点是大家没留意的。他说自己“今虽耄老,未有所成”,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自谦。其实不然,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含义是,他始终怀有超越功名的理想。尽管他“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已经身居高位,收获世人仰望,但还是遗憾自己未有建树。宋濂所说的“所成”,显然是超越功名的。《左传》里就讲到了“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古往今来华夏仁人志士孜孜以求的凡世的永恒价值。最杰出的知识分子的抱负是非常高的,并不认为做大官就是人生终极追求,而是希望通过学习最终能够领悟宇宙人生之道。这种浩瀚的精神追求是永不过时的,值得今人尊敬。追求物质财富本质上是追求生活的安全感,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知识分子,追求真知,追求真理,才是更高的境界。《新潮》·新教育家:您说得很对,所以总有一些价值观,可以超越时代。罗晓晖:时代在进步,成为“人上人”也已不再是成功的唯一标准。对每个人而言,教育首先要解决生存技能问题,然后教育肯定不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教育工作者必须要有更高远的追求和理想。在我国的教育传统中,孔子讲“志于道”,韩愈讲教师首先要“传道”,他们都不认为教育仅限于学业技能的传授,更从来没说过教育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人上人”。我们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成为宋濂,与做大官、发大财、当人上人无缘,但好的教育或教化,会使我们懂得平静而普通的生活也同样可能美好,同样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意义。我们可以仰望星空,不用仰望“人上人”。
《新潮》·新教育家:网上有一个“人生十大憾事”的投票,得票最多的选项是“未能珍惜年少考入好大学,以致此生碌碌无为”,对此您怎么看?它对当下的教育启发性大吗?罗晓晖:得出这样结论的一群人,未必是因为“吃不到的葡萄分外甜”,更大可能性是基于他们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当他进入社会生活之后的对比观察,发现身边的同学、朋友,普遍都是念好大学的那部分人发展得比自己好,便会有这样的结论。投这一票的,显然都是早已结束学校生活的那些人,主要是我们身边的中年人,甚至老年人。这一认识是基于他们过去的经验,具体地说就是读书容易改变命运,甚至“读大学可以包分配”的时代。如果坚持用这样的观点去教育如今的孩子,就会产生局限性。只不过这种认知局限也有存在的合理性。我刚才提过,要改变这种现状,前提条件是社会层面能为孩子的未来提供更多的生活保障和更大的选择空间,具备更多的成才路径、更小的生存危机。否则,读了大学固然前途依旧渺茫,但不读大学的话前途更渺茫。那你怎么选?《新潮》·新教育家:没错,所以网上才有“读书虽苦,却是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上学虽累,却是我们一生中最好走的路”的观点,随着《送东阳马生序》一同登上热搜。罗晓晖:这句话意在言外,真正的意思是说“社会人”的辛苦。对付纸面上和学习中的东西,整个过程是可控的,变量很小,付出几分,就会有几分收获。所以这种苦是相对可以承受的,苦了大概率会有回报。但进入社会之后,任何事情都有很多变量和变数,不像在学校解题,只要已知条件明确,方法正确,就必然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达到目标。“社会人”常常是苦了也无回报,这就会遭遇强烈的挫败感。这种心理上的苦,是学习时的苦无法比拟的。而且当学生的时候,总有家长兜底。但当你是成年人,生活压力只能自己去扛,自己兜底,上有老下有小都得靠自己撑着。近几年那么多中年人去送外卖,开网约车,我相信他们对这句话一定深有感触。此外我还想指出一点,学校教育对孩子的影响,其实是非常有限的。社会对人的塑造力,远比学校强大。《新潮》·新教育家:我们可以聊聊AI时代对教育方法和学习方式的挑战。譬如老师的角色必然从过去单纯的知识传授者,逐渐演变成创造力的激发者和人格魅力的提供者,从而拥有AI不具备的核心竞争力。那么学生又如何正确打开这个“魔盒”呢?罗晓晖:我们必将越来越接近由AI来传授知识的诗歌或者音乐,他可以通过AI找到很多的学习资源,在对应的信息储备量上超越专业老师,甚至可能成为某方面的专家。与此同时,我认为孩子的健康成长,必然有一个地基性的东西,即对这个世界有全面且平衡的基础性认知,由此建构出对海量信息的分析力和判断力。AI可以带给他们无限宽广的信息量,但解决不了这种基础认知的构建,而这便是教育的重要阵地。AI对心灵和智慧是否具备教导功能并不明确。我个人的体会是,大多数人的人生中其实不需要拥有太多信息,不需要读很多书,而需要一些关键性、基础性的经典书籍。在熟读与精读之后,就会逐渐自发酝酿,慢慢形成属于自己的理解、思考和见解,甚至可以让你通透。如今许许多多的人的知识量远远超过明朝初年的宋濂,但这又如何?你未必有宋濂通透。《新潮》·新教育家:那么是否可以说,您这番话又指向了我们曾提及的核心话题——教育的终极意义?罗晓晖:是的。教育不需要回避成功学,但绝不能止步于成功学。它的意义远不限于让你生存下来或跨越阶层,逆天改命,更重要的是能够让你体会到学习本身的快乐,在学习中找到自己个性化的兴趣点,从而找到人生的乐趣和自我实现的方向。教育教会人去发现,去思考,不断加深对世界的理解,明白人生的道理,解决具体的问题,从而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我想这样的教育,比苦难教育更值得提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送东阳马生序》是有局限的——作为明初宗师级的人物,宋濂也许可以更多地指导治学的心得与门径、人生的志趣与领悟,而不必过多强调求学的艰辛与磨难。我们求学时曾经痛苦过,但痛苦并非学习的意义。
文稿 | 朱埼铖
排版 | 张庆、实习生 苏海琪
审核 | 朱埼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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