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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访谈录 | 唐荣汉:禹闳为什么要做影响力投资?

马广志 善达网
2024-08-23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公益到商业,再到资本行业,在全国范围内,社会企业家和影响力投资者正在创造越来越大的价值。实际上,自2006年尤努斯的自传《穷人的银行家》和戴维·伯恩斯坦的《如何改变世界——社会企业家与新思想的威力》在中国的出版,社会企业的种子便被撒下。


我们相信,在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社会面临着的诸多问题,将让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大有用武之地。他们有理想,但是能够把理想和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们能赚钱,但赚钱是为了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他们”越多,社会便越美好。


当然,与任何领域的其他理念到实践如出一辙,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的诞生和发展同样归功于一小群积极踊跃的人。在过去的十余年里,正是他们让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这一理念可以走进任何领域,慢慢从无到有,发展壮大,并且最终深入人心。


为此,我们联合中国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论坛推出《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访谈录》专题,走访全国范围内这一小群积极踊跃的人中的部分学者和实践者,聆听他们一路走来的、精彩纷呈的第一手故事,探询他们的观点、意见和指导,并且了解他们对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未来的发展预见。


通过阅读这些访谈,我们希望您聆听他们的所思,学习他们对于未来的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的眼界,并且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希望有更多的人在这条路上做出自己对于中国的贡献,甚至推进这个领域的前沿发展。


善达网执行总编 马广志


本期受访嘉宾:唐荣汉



受访嘉宾:唐荣汉,禹闳资本创始人、董事长,经济学博士,先后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1990年代曾任原国家商业部处长、国家试点期货交易所高管;2002年以来一直从事资本市场投资和股权投资;2000年-2009年曾兼任中国青基金(希望工程)常务理事;2002年-2007年任中科联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2007年创立禹闳资本,先后主持完成了二十多项股权投资与企业购并业务,近几年来一直致力于民生领域的股权投资。


采访时间:2019年7月30日

采访地点:北京市北京朝阳区SOHO现代城1号楼(本文为电话采访)


全文约6034字,预计阅读时间:14分钟


“影响力投资是‘双底线投资’”

马广志:禹闳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做“影响力投资”的机构之一,您在多个场合也被视作该领域的代表人物。您是何时开始做“影响力投资”的?


唐荣汉:我第一次听说“影响力投资”这个概念,是在2012年初,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当时我到柬埔寨吴哥窟旅游,遇到两名在当地做义工的英国留学生,在交流中得知,他们是由英国的一家公益基金会资助来柬埔寨的。他们提到了这家公益基金会也做投资,但做的是影响力投资,这引起了我的关注。因为我从90年代初就涉足资本市场,而且也一直关注公益,2000至2009年我还兼任中国青基会(希望工程)常务理事。2007年,我和另外两位合伙人发起成立了禹闳投资。


马广志:其实,当时“影响力投资”的概念已提出来已经好几年了。


唐荣汉:四年多了,是2007年首先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出来的。当时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召集私人投资公司及其帮助指导的私人投资资本,讨论资本应该支持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新兴社会企业。


禹闳成立时,虽然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有“影响力投资”这个概念,但在公司成立伊始,我们就明确秉持社会价值取向,将投资重点放在和“吃饭、吃药、低碳”相关的产业,也就是农业、食品、医疗、节能环保等民生领域。并且明确了有些行业和企业是不投的,比如与化石能源相关的企业、烟酒行业,甚至把网络游戏也在外了。在2007-2012年上半年,我们除了涉足商业银行、券商、中国银联等金融机构及TMT产业的投资外,同时投资了农业和新能源材料项目。在实际操作中,我们也放弃一些财务指标好看、但在社会环境方面存在高风险的项目投资机会。投资追求高回报,但也要有底线。


马广志:这种底线被业内称为有“洁癖”,影响力投资被称为是一种有“洁癖”的资本。


唐荣汉:影响力投资其实是一种“双底线投资”,一方面要追求财务回报,另一方面还要强调是否具有正面的社会环境效应。这与传统的投资是不同的,传统投资追求尽可能小的风险和利润最大化,是一种“单底线投资”。

根据这个原则,禹闳就在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投资逻辑,即通过研究社会痛点选择投资领域和投资主题,分行业细化投资标准,明确社会环境目标,尤其注重财务、社会和环境三重指标的协同。就是在选择投资行业和项目时,开始做减法,剔除那些不符合可持续发展原则,对社会、环境可能带来负面影响的行业和项目,重点投向与民生相关的领域。


马广志:确定了投资范围和投资主题,再去寻找标的、去比较,是否就容易多了?


唐荣汉:那倒不尽然,相反,在具体的选择中,我们有时也会产生纠结。比如说,养老产业的发展空间是非常大的,但我们经过调研发现,在养老这个领域,恐怕赚钱多的并不是那些直接为老年人提供面对面服务的机构,而是那些从事养老地产和养老金融的企业。目前,那些直接面对面服务老人的提供商,无论是医养结合的还是其他服务类型的,大部分都在亏钱运营。这既是行业发育的阶段性问题,也反映出养老行业的生态问题,需要我们认真对待的。


再比如,教育机构门槛低,要做到小而美相对容易,但要做到一定规模就不容易;做应试培训赚钱容易,做素质教育赚钱就难。小而美的教育项目,你投还是不投?投了如何退出?有的应试教育培训项目也可能通过创新下沉优质资源到基层,对推动教育公平有益,那又怎么能保障他们的社会目标不发生漂移呢?等等。


马广志:那你们是如何平衡这种商业性和社会性之间矛盾,化解这种纠结呢?


唐荣汉:毫无疑问,在投资时,我们首先会将社会环境影响作为首要的考量因素,但同时也不会放松对财务指标的考量。有的企业,的确创造了不少就业和税收,但在生产经营过程中产生严重污染,或其生产的食品虽符合相关标准但还是存在致病物质,这样的企业,即便是它会拿出一些钱来做慈善,我们也不会投的。


比如,在2012年,我们对国内的废弃物综合利用行业进行较为系统的调研,走访考察了不少诸如废塑料、废轮胎、废纸、废玻璃等废弃物处置与再生利用企业,显然,这个行业具有低碳特征,在当时也为国家政策所鼓励和支持,他们中不乏盈利状况不错的标的,但大多存在环保问题,有的企业产生的二次污染还相当严重。对此,我们的投资十分谨慎,最终投向了一家环保措施到位、从事危废处置与综合利用的企业(西恩科技),之所以投它,主要是因为这家企业凭借其自主研发的技术和工艺,做到了在处置过程中产生的废水废渣回用,废气达标排放,且其再生的金属均用作新能源电池材料,有效地平衡了财务、社会、环境三重效应。


马广志:投资的标准一旦确定,是否就不轻易改变了?


唐荣汉:基本的标准不能轻易变,但有的也要根据社会实际的变化做适度调整。比如,禹闳在创立初期,曾把网络游戏剔除在投资范围之外,但是现在网游是年轻人惯常的一种文化消费方式,一个文娱产品对社会的影响如何,并不取决于它的文化形式,而在于它的内容。因此,从今年开始,我们就把具有健康内容的网游项目列入我们的关注范围。


再比如,教育是影响力投资的重点领域,也符合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要求,但这二年,我们还是没有去投服务应试类教育的项目,而是有选择的投资了科普教育、母语教育、为自闭症儿童、学习障碍症儿童提供训练及其家庭教育辅导的公司。这些公司的成长缺乏爆发性,但他们的产品和服务应解决行业(社会)痛点而生,相信未来一定有理想的成长空间,且可以创造出积极显著的的社会价值。


马广志:禹闳在这些领域的影响力投资比例大约是多少?


唐荣汉:2012年前,禹闳的投资只能说是社会责任投资,或可称“不作恶的投资”,在投资偏好中剔除了一些行业,有意识地进行影响力投资实践,其实是从2012年开始的,那一年,我们参照国外影响力投资的一些准则,制定了分行业的投资标准,开始明确投资对象主要为国内优秀的社会企业,即“运用商业手段、实现社会目标”的企业。2012年以来投资的股权项目,这个比例约70%以上。投的比较有代表性的影响力驱动项目有江苏亲近母语文化教育有限公司、浙江绿康医养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安徽强英鸭业集团有限公司、上海西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等。



“影响力投资更需要有耐心”

马广志:由于多了对社会和环境的考量,影响力投资的财务回报是否会低于其他类投资呢?


唐荣汉:影响力投资不存在超额收益,但投资回报也并不低于其他投资。据美国沃顿社会影响力研究所统计,美国的影响力投资年均回报率达18.59%,禹闳的该指标税前则达到了24.1%,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投资的,尚没有出现本金亏损的项目。从已退出的几个项目(股权)来看,收益也与传统投资的收益相差无几。


而且,影响力投资的投资周期也不一定比其他类投资时间长。但是一定要耐心,投后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去帮助所投企业,因为从我们投的项目来看,有些社会企业是从NGO转型而来,虽然团队具社会情怀,但缺少商业运营能力,其商业模式往往并不太清晰;还有些社会企业在面临激烈的市场竞争时,社会目标也容易发生漂移。我们作为影响力投资人,就应当具有创业合伙人的定位,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帮助和支持这些机构。


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影响力投资还有助于投资人规避系统风险,实现社会情怀,塑造正面形象,传承积极向善的价值观。这些应该是影响力投资区别于传统投资的优势。


马广志:如何理解“创业合伙人”的这种定位?


唐荣汉:以绿康医养为例。在决定投资之前,禹闳投资做了大量细致的市场调研工作,走访了近25个城市的政府职能部门和养老企业。投资后,又与绿康团队一起制定了“医养结合、轻资产、嵌入式、连锁发展”的战略方针,针对绿康公司初期扩张能力与连锁经营能力不足的问题,在初始投资后的两年中,禹闳投资还派驻专业管理团队协助绿康医养推动网点扩张、提升运营管理能力,等等。这些深入细致的投后服务让我们被被投企业称为“创业合伙人”。


马广志:绿康医养当时还是一家NGO,不能分红,按规定是无法吸收外部投资的。


唐荣汉:早在2012年下半年,我们就开始调研国内的养老产业,通过调研分析,当时我们认为有两个细分行业可能容易盈利,一个是养老地产,另一个就是为失能半失能老人提供医养服务的机构。后者是社会痛点,市场存在刚需,而当时的医养服务市场有效供给几乎为零,因此,我们就重点关注了这个细分赛道。


如你所说,当时绿康还是一家非营利机构且规模尚小,但他们医养结合的养老服务模式已有雏形,特别是创始人卓永岳(现任绿康医养集团董事长、杭州绿康时间银行助老公益服务中心理事长),既有社会情怀和创业精神,又愿意听取他人意见,当我们提出向绿康注资的意向,并要求绿康改制为企业时,他就同意了。2014年初,我们就向绿康投了3200万元。当时,我们还建议他放弃建综合性医院的想法,专注于做一家为失能半失能老人提供医养服务的医疗机构,走轻资产、嵌入社区、连锁发展的道路,这些他都同意,并坚定地执行下来了。


2017年,绿康医养完成B轮融资,目前已经是国内规模最大的服务失能半失能老人的医养结合连锁医疗机构。


马广志:您也是看到了绿康在解决社会痛点上的企业家精神和持续创新能力,实际上,您在不同场合都表达了这一观点。


唐荣汉:是的。我们非常看重真正以解决社会痛点为使命、有执行力的公司,这样的公司一定要具备企业家精神和持续创新的能力。我们通常把“用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的盈利性机构统称为社会企业,然而,优秀的社会企业应该是用创新的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的机构,因为只有创新才能用普惠的方式提供产品和服务,也只有具备持续创新能力的社会企业才能在兼顾一定的商业回报的前提下坚守社会价值取向。我们认为,一个优秀的社会企业创业者,不仅要坚守社会情怀,还应当重视强化自身的商业运作能力,以及持续的创新能力,要有企业家精神,这样的企业才是我们的投资首选。


“未来十年将是中国影响力投资发展的黄金时代”

马广志:影响力投资诞生至今已有十余年,但好像投资界并未形成共识,一直有反对的声音存在。投资大师沃伦·巴菲特就说,“我认为很难同时伺候好两个主人。”


唐荣汉:我同意这样一种说法:过去几十年获得财富的代价是创造问题,而今后几十年就要通过解决问题来获得财富。怎么解决大量的社会问题?著名管理大师德鲁克说:“只有把社会问题解决变成有利可图的机遇,社会问题才能最终得到解决。”近年来,社会企业应时而生,以运作企业的方式来解决社会问题,同时获得商业利润,是一条很好的路径,这在英美等国都被实践所证明了的。但社会企业的成长和壮大的确需要影响力投资的支持,这是不能漠视的。


当然,作为一种资产类别来统计,影响力投资规模还很小,属于非主流投资。从全球看,其规模大概也只是整个股权投资行业总规模的1%左右,而中国所在的东亚地区的影响力投资总额占全球影响力投资的比重仅为4%。但是,作为一种投资理念和投资行为,影响力投资和按ESG原则(注:ESG,即环境(Environment)、社会(Social)、公司治理(Corporate Governance)。区别于传统财务指标,ESG指标从环境、社会、公司治理角度,评估企业经营的可持续性与对社会价值观的影响。ESG指标在海内外投资市场中均有应用)配置的资产在欧美发达国家已较为普遍,全球受监管的资产中,按ESG原则配置的资产已达到26%左右,欧洲和澳洲均已超过50%,特别是近几年来影响力投资增长很快,2016年到2018年年均增长40%左右,远高于其他类别的资产增长。


马广志:这其实是与现代社会进入低碳、数字新时代有关系的,传统的金融资本已不适应时代的发展需求。


唐荣汉:也不能说不适应,只能说未来将会是一个影响力资本与金融资本并驾齐驱的时代。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近二、三十年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的应用,产业组织发生了变化,一些扁平的、分布式的产业组织开始出现,特别是这几年出现的区块链技术,虽然其应用还没到成熟的地步,但是我觉得区块链与物联网、AI技术的结合,将很有可能成为寡头垄断的克星。分布式加密存储、共识机制、去中心化,很有可能从根本上重构未来的产业组织。合作、共享、协同、社会化将成为新时代产业变革的新趋势,而影响力投资正好契合了这样一个大趋势。所以,我们认为影响力投资为代表的社会资本是契合低碳、数字新时代的金融创新理念的,是很有发展前景的。


马广志:影响力投资在中国的发展情况是怎样的?


唐荣汉:影响力投资在中国的发展现状,目前还没看到权威的统计数据,但明显感觉到这个行业在中国已开始萌动。一是股权类影响力投资机构明显增加,产生了几家按ESG原则配置资产的公募证券基金;二是涌现出一大批社会创新项目,千禧一代是其中的主力,另一方面,有的已上了一定规模的商业企业开始按照社会责任原则调整自身的发展战略与业务体系;三是行业组织开始发力,相关的理论及其标准研究初具成果;四是有些地方政府开始重视并予以政策引导支持。


马广志:当前中国进入新时代,在这种历史阶段来推动影响力投资发展,有什么意义?


唐荣汉:在历经了40年的经济高速发展后,中国调整了发展的战略和方向,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五大理念,中国的经济发展正在从高速度向高质量转换。


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不平衡”放在“不充分”之前,这个排序很有意思。由于长期不均衡增长所导致的社会环境问题较多,所以社会企业发展前景广阔,影响力投资的目标市场潜力巨大。


可以这么说,影响力投资作为一种创新资本,也追求财务回报,而且是要实现有竞争力的财务回报,但影响力投资不止于此,还有利润之上的追求,要创造可衡量的正面的社会环境影响。创造财务回报是手段,而为社会创造福祉、推动可持续发展是目的。


我相信,未来十年将是中国影响力投资发展的黄金时代,影响力投资终将成为主流投资。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主流投资机构参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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