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时代的返朴归真｜真言

Original 2016-02-22 李继勇 中国好书

文｜李继勇

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推销员格里高尔所面临的困境。尽管他还有人的情感与心理，可虫形的躯体让他逐渐化为异类，三次努力试图与亲人以及外界交流都宣告失败，他最终在失望中孤独地死去……

这是卡夫卡在《变形记》里讲述的一个故事。年少时，我将其当作一个怪诞的恐怖小说来读。读完后，恐惧过老长时期，每天早上醒来都不忘摸摸后背，担心背部长成了甲壳。近来重新阅读了《变形记》，竟惊奇地发现，时光流逝了一百多年，这篇小说仍未失去寓言价值。一部伟大的作品，总能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时代，读出不同的寓意。

我不再忧虑自己真会变成甲虫，但恐惧并没有消失。因为，在这个物质时代，物质的过度膨胀就像柄双刃剑，让生活变得富裕充足的同时，也不断挤压着我们的精神空间，物质主义诱使人们把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作为生活的全部内容。

拥有名车豪宅、奢华时尚品被描绘成了得到社会认同的标准，让人沉溺于享受物质的标签而非生活的本身，最终才发现无止境的物质追求很难填补欲望的黑洞，地球也因人类对物质的过度消耗而不堪重负，而这时我们早已忘记最初想要的生活，自由落入了物质的桎梏，物质成为炫耀、媚俗的枷锁，人们失去了自我的感知、判断和创造能力，逐渐丧失自我的真实性而沦为物质的奴隶。我们声讨拜金主义却迷恋消费所带来的短暂荣耀，消费成为目的本身，利润成为生产的唯一目的，人造猪耳朵、三聚氰胺奶粉、地沟油、毒胶囊等假冒伪劣商品的粉黑登场，让物质本身也出现了异化。

被物质挤压，思考自我和人与人之间真情的空间越来越逼仄，精神变得越来越匮乏，就如通过电话或网络等物质手段在缩短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的同时，也让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当个人至真至纯的本性迷失在物质的泡沫中，人际关系会因此变得更急功近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冷漠虚伪……

于是，每个人似乎都有可能被推向格里高尔式的困境，不会异化成甲虫，却面临着灵魂物质化、人性动物化的被物化的险境。格里高尔致死的重要原因，是父亲用苹果打了他，一只苹果深陷在他坚硬的背里，腐烂的苹果成了他最真实的痛处。而物欲横流、自我迷失，最终可能成为我们背上那只正腐烂的苹果。或许，这就是物质比以往时代都更为丰富了，我们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紧张焦虑、患得患失的原因吧？！

好在物质文明的高度繁荣也会不断刺激着生命的本能，让我们置身物质的喧嚣中却更加注重倾听来自心灵的呼唤，让我们对异化、物化作出反思和批判，并有力激发了我们对生命本真的探索。

建立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基础上的西方文化，能发现变形的症状，却很难找到对症解药。善于内省、讲究道法自然的东方哲学，却有着消解物质负面影响的与生俱来的“基因”。

中国的人文传统有着剥去一切浮华虚饰的力量。儒家熏陶出来的传统是保守刻板的，唯有在对本真的孜孜以求上，能见到难得的真性情。譬如，陶渊明宁肯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艰辛的农耕生活，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令那菊香和南山俨然成为后人挣脱物欲羁绊的典范。更为极端的是名士们用“裸体”来表明生存的态度。

东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嗜酒如命，但更要命的是这哥们在家喝大了，便脱光衣服裸体在家中晃荡。有客人造访，责备他有伤风化。他却一本以经地反驳，说自己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倒是客人钻进了他的裤裆里。比起汉未的弥衡，刘伶家中裸居还算矜持的。惜才如命的曹操偏让恃才傲物的弥衡做了掌鼓的小吏，更在大宴宾客时，让弥衡来敲鼓。敲鼓要换制服，弥衡也不管文人的胸肌招不招人待见，当下在庙堂之上脱得赤条条再换装。曹操质问他为何裸身，祢衡说以显清白之体，反倒把权欲熏心的曹操骂得污浊不堪。

翻开一本正经的历史，时时飘过一具具白花花的肉体，实在是件有趣又令人深思的事。用一种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方式来表达赤子之心，不管有没有八块胸肌，在物欲横流面前用全裸的心态，裸的不是身体，裸的是对本真坚守的决绝。

人之初，性本善。对人性本来就是质朴和善良的的坚信，能帮助我们找到自然率真的初心。传统哲学中的大道无形、大道至简，日常体验中的物我两忘、返朴归真，都有助于我们删繁就简三秋树地去除矫饰，真诚、真实地面对生活，面对自我，重新获得幸福与自得需要回归并保持自己的本真。

一个富翁去海边度假，在海滩上看到一个晒太阳的渔夫。富翁不解，问渔夫说“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去捕鱼？”渔夫回答他，说今天天气好，捕鱼任务提前完成，所以没事就睡大觉。富翁问：“那你为何不趁机多撒几网，捕更多的鱼？”渔夫不解地问：“捕更多的鱼有什么用？”

“赚更多的钱，那样你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买一艘大船”富翁说。“那又怎样？”渔夫问。“那样你就可雇人去深海捕更多的鱼”。“然后呢？”“你可以办一个鱼类加工厂，做老板，再也不用亲自去捕鱼了。”富翁说。“那我干什么呢？”渔夫还是问。“那时，你就可以在沙滩上晒晒太阳，睡睡觉了。”富翁替渔夫勾勒出成功人生的远景。没想到渔夫却哈哈大笑，说“你真是说笑，我现在不就在睡觉晒太阳吗？我晒的太阳和你晒的太阳有什么不同吗？”富翁顿时哑口无言。

这是个老套却又历久弥新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地从不同角度解读着，关于成功标准，关于幸福感，关于价值观……或许，在物质时代，这更是个很好的关于物欲追逐、关于心灵对话的范本。富翁告诉人们：不懈地物质积累，不断地拥有，能带来更大的成功，最后终能抵达自己所追求的。而渔夫告诉人们：即使无力改变当前处境，幸福也能像眼前的阳光一样唾手可得。

只是，人们习惯把富翁看成利欲熏心的逐利之徒，而渔夫则被视作返朴归真的哲人了。这样的解读，对富翁很是有些不公。其实，富翁的人生目标与渔夫一样，都是为了在海边晒哂太阳、睡睡觉。从这一点上来看，富翁并非彻底被金钱迷住了双眼的人，他还是知道啥是人生最本真需求的，他的悲剧在于为了更多的拥有，忘记享受现在拥有的了。

“之所以这样努力，是因为打算四十岁前退休，退休了就隐居山林或环游世界。”这样的话，几乎每人都能从身边亲朋好友的嘴里听到过。现实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人，并非听不到心底最真切的呼唤，而是他们采取了与富翁一样的方式，打着拼搏奋斗的旗号，兢兢业业地追名逐利，想为实现最本真的追求去奠定物质基础。尽管很累的时候，也想像渔夫一样马上扔掉手中的网，优哉游哉地享受阳光。可物质时代很现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于是，人人都想在晒太阳之前捕捞到足够多的鱼。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到底多少鱼才叫足够？于是，人们只好向生活妥协，生命不息，捕鱼不止，眼前明明就有明媚阳光，可晒太阳这桩事儿，却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幸福与快乐所需要的真的并不多。“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这首充溢着赤子之心的诗，早已广为传诵成象征纯朴幸福的经典。可我们不应该忽视，海子还曾经在诗歌《以梦为马》中写道:“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从今天起，每个人都能像渔夫一样凭着本能，扔下鱼网就找到了一条“晒太阳”的捷径。只是我们愿不愿意，只做物质的短暂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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