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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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来美国留学,认识的第一对美国朋友是莘迪和菲利普夫妇。确切地说,他们是我当时的男友的朋友。
45 33669 45 15263 0 0 2561 0 0:00:13 0:00:05 0:00:08 3566 十七年前的初冬,商学院第一学期的课程一结束,我与他便开着新购入的二手车,一路北上,去最东北部的缅因州,莘迪和菲利普的家过圣诞。但刚开到新泽西高速路的一个收费站时,事故发生了,我们的车与前面的车追尾,车前盖被掀起,前挡撞得粉碎,一股机油或是黑水冒着热气,在白色的积雪上蛇一般弯弯曲曲地流淌着。我有种心碎的感觉。前面车的主人走了出来,是个高大的上了年纪的白人男子,在确认自己那结实的德国车安然无恙后,对我们同情地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意思是说 “Well, I am sorry……” 其他过往的车辆也都放慢了速度,有的甚至摇下车窗,看我们在雪地里正上演的那一幕。他们眼里的两个亚洲留学生,冰天雪地里,站在被撞坏了的旧车旁,悲哀,生怯,手足无措。
在等待拖车来的三个多小时里,我与他及受了伤的车停立在高速路附近的小道旁。雪又下起来了,前夜坚硬肮脏的积雪很快被一层柔软如棉的新雪所覆盖。我们很无望地等待着,手与脸所有暴露在外的地方都冻得发僵。每半个小时,他就到附近的交费电话亭与修车行交涉,我站在他身旁,握紧他的手。就是那一次,两个人手握手站在冰寒彻骨的雪地里,他笑着说:我们连这个都一起经历过了,以后怎么还会分手?
第二天早晨,开着租来的新车,我们慢慢驰进了莘迪和菲利普所在的州、镇。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耀在缅因无垠的森林和雪野上,发出一道道炫目莹洁的光芒。我的心情便也开朗了一些,虽然依旧怯怯的。
近午时才到了莘迪家门口。主人不在,钥匙挂在屋后的小工具房里。我环顾四周,见眼前是一幢中等大小的两层带阁楼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幽静茂密的树林中。房子周围应是草地,但厚厚的积雪将草的影子深埋起来。我抬起头,天空又高又蓝,云彩被寒风吹散了,成了水波样的条纹状。我吸进去一口又一口透凉的空气,想着缅因州所在的位置,放眼四望,竟有一种地远天慌的感觉。
用钥匙打开了房门。那是我第一次正式踏进一对美国人的家。那个家的一切,对当时的我触动不小。我对他说,这里真舒适啊,难怪你吵着要来。我从客厅走到厨房再到卫生间,见每一处都显得那么精致、考究:客厅里,对着后院露台的落地窗前,是一张颜色素雅的印花长沙发,风格仿古的茶几立于两头,一边摆着一盏古铜色雕花的台灯,一边是大瓶的绢花;厨房里,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锅具铛亮如新,展览般悬吊在半空中;高脚酒杯在枣红色壁橱的玻璃门后排列得整整齐齐,我驻足一刻,仿佛看到它们在派对上叮叮当当的碰撞,发出一片炫目的声色和光影;卫生间的墙上贴着素雅的壁纸,手感柔软颜色温馨的浴巾和毛巾都摆在专门的藤编架子上,连一小快洗手的香皂,都可爱得如同出自童话世界。我走进了属于我们的客房。铺得如同酒店般整洁、标准的床铺上摆着一张欢迎卡和几枚巧克力,及房子的另一副黄铜色钥匙。望着它们我半天无语。手握着那张欢迎卡和巧克力,我默默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风景,感觉到饿了。我把巧克力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那日莘迪提前下班,她走进门看到我们,远远就张开了双臂。她与我的前男友拥抱时,眼角竟闪着莹莹的泪花。她是个身形偏瘦小但气质优雅的女人,金发蓝眼,在镇上的学校做行政,说话时耐心地望着你的眼睛,声音缓慢、柔和。但这个小身形的柔和女人却有着内在的能量,某年的某日在酒吧里遇到菲利普之前,已经有过两次婚姻,第二次还为爱远走英伦。菲利普小她几岁,从照片上看,又高又帅气。莘迪说他是新英格兰当地人,善良而心思单纯。
她提议我们一同去镇上的幼儿园接丁菊,他们从中国收养的女儿。我们赶到幼儿园时,我只在照片上见到过的两岁多的小丁菊,正坐在高椅子上吃饼干。她一张小脸蛋白里透粉,童花头黑如锦缎,却比想象的娇小许多,如同布娃娃。喜爱令我几乎“哦”出声来。她用好奇的目光瞧着我们,随即对我们欢喜地伸出小手,小嘴巴里咿咿啊啊,莘迪有意远远站着,不出声,只抿嘴微笑,那眼神却透露,她是个太骄傲的母亲。
晚些时候菲利普回来了。饭桌旁他听我结结巴巴地讲述撞车的经过,不住地说:“哦,哦,这太糟糕,太糟糕了!”一面说,一面如常地转动着盘子里的刀叉,深沉动听的男中音,那时刻显得有点浪费之嫌。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舒适放松的。白天我与他开车出门,在小镇里兜来兜去,看镇中心来来往往的当地人,或住宅区一栋一栋漂亮的房屋。也去了附近的海滩,看大西洋的海水。冬日的海滩空旷无人,海水却依旧醉蓝苍茫,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海岸边褐色的岩石,许久许久,我的耳畔只回响着海水撞击岩石的声音,和阵阵凄厉的风声。那时刻,我内心亦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在首府波特兰,我们还找到了一家很小的亚洲食品店,不打算买什么,只想进去看看,但走出车子的一瞬间,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几乎将我击倒。那是条僻静的马路,落尽了叶子的老树枝桠苍苍,两旁是朴素古雅的红砖写字楼。虽然冷得站不住,我还是抬头望了望高楼之间那一线寒冷的晴空,想,这是波特兰的天空。波特兰临海,海边停泊着许多船只,成群的海鸥在船舷之间飞旋、停留,偶然兴奋地发出嗷嗷的叫声。在那里一直逗留到近傍晚时分,我们才返回。
晚饭后,四个人就坐在客厅的壁炉旁。莘迪手捧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与我们闲聊,声音缓慢、如水。菲利普时不时朝一旁开着的电视屏幕瞥去。冰天雪地在窗外,他在左,朋友在右,我渐渐就有了种回家的感觉。莘迪一遍一遍地讲述着他们去中国接丁菊的那趟旅程,让我们看她悉心剪贴在照相簿里的照片、硬币、和地图。她说他们所到的每一站、每一处,每一个喧哗而拥挤的中国城市,都于他们全家有着非常的意义,许多细节都将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记忆里。我想起每天早晨,丁菊起床后谁都不要,只要莘迪,莘迪一手抱着靠她肩上撒娇的丁菊,一手倒牛奶,煮咖啡,菲利普怪她娇纵,她不回应,只继续着手中的活计。一日下午,莘迪去看医生,我抱着丁菊在院子里看树上的落雪,丁菊忽然声音幽幽地对我说:“I miss my mommy--我想我妈妈。”她说得清晰、准确,抬起小脸望着门前那条弯曲的小路。那一刻,我望着她黑幽幽的充满期盼的眼神,泪几乎掉下来。我想这个曾经的孤儿,总算有了一个妈妈一个家。我把她在怀里抱得更紧。
周末时,莘迪会推着丁菊约我一同出外散步。不下雪的日子,缅因的天蓝得惊魂,我们哈出的白气硬冷得几乎可以用手攥住。莘迪领着我绕来转去,似乎走了很长的路,却始终只有我们三人,反复穿行在树林和房屋之间那些迷宫般的小路上。周围的冬景疏朗如画。我不禁想,缅因真是一个广袤而有些神秘的地方。
圣诞节转眼就来到了。早晨起来,大家聚到了摆着圣诞树和礼物的客厅里,莘迪和菲利普给我与他也准备了礼物,我们拥抱,互相道 Merry Christmas。丁菊却向我张开手臂,要我抱她。我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着我的肩,就好像抱着我的过去。这时候雪又在窗外下起来了,是东北部所特有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富有节奏,我想起了童年时在中国北方的那个小村庄,冬天,一夜的大雪就将村庄几乎掩埋,不同的只是,眼前的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西方节日的味道。早饭后菲利普与他带着丁菊在后院玩雪,我与莘迪并排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远望着他们,就象在看快乐的无声影片。莘迪突然问:“你与他想结婚,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 我回头笑望着她,想要说什么,却瞥到在雪地里正与丁菊滚爬笑闹的那个人,想着他平日里的一些举动,忽然觉得那也不过是个孩子。我应该与一个“孩子”共同创造出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吗?心里忽然就有些没底。
圣诞之后就到了归期。临走的前一晚,莘迪提议我们去镇上唯一的一家很有些档次的中餐馆就餐。她早早下了班,化了隆重的晚妆,菲利普也换上了考究的便西装。一个晚上,在餐馆里时有邻座的客人朝我们微笑张望,我说不清是盛装的莘迪两人,还是我与他的中国面孔,吸引了小镇人的目光。那个小镇,叫温尔斯顿,在美国最东北角,蓝领白领各半,民风淳朴。我想起有天他与菲利普撇下我们去镇中心的酒吧喝啤酒,是个飘着薄雪的周六的早晨。酒吧里在坐的全是镇上的男人,高大,红脸,带着浓重的东北部口音。他与他们交谈,被他们质朴豪放的幽默感逗得哈哈大笑,离开后竟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出发前,我们与莘迪和菲利普紧紧拥抱,莘迪竟流下了惜别的泪水。我吃惊于眼前这个瘦小的西方女人的细腻与善感。我的眼角也湿润了。就像一切的道别,那是个须匆匆了结的场面。车子起动了,我们挥手,菲利普怀抱着丁菊,莘迪挽着菲利普的手臂,贝克一家三口立于自家的房门前,逐渐变小、变远、变得模糊。同样变小、变远、变得模糊的还有那幢灰色的房屋,它门前的积雪、草地、树木,和小镇及缅因那蓝得惊魂的天空。我没想到在缅因的日子,竟快得无痕。
回程的路上,我们取到了已修好的车,一路顺畅。可是,我与他大约都不会想到,整整两年后的冬天,说过“有了此番经历,怎可能分手” 的那个人,竟弃我而去,开着他的新车,一路北上。原本他是临时住我处在本地找工作的, 某天只留了张纸条和钥匙就不辞而别,我下班后望着人去楼空的一切,哭得像个傻孩子,地转天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随后圣诞又来临,我给莘迪打去电话,她与菲利普很富同情地安慰我,在说到他的行踪时,却有些闪烁其词,我便知道他离开后去过了那里。他一直把他们那里当成了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家。
元旦之日,黄昏之时,我站在十层高公寓的大玻璃窗前,望着那条通往城外的道路。道路安静,笔直,尘土轻扬。酒红色的夕阳铺满天际,如一首哀伤的挽歌。我的心亦如此,哀伤而凄凉。我依然在惦念着他。他独自开车在路上,又会去哪里?无论如何,他也不易,那尘土轻扬的道路上,留有他离去时的最后一抹影子。我的泪漫上。最哀的不过如此,黄昏的时候,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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