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姜:一个人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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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人把后院架高的柏木露台拆了,做成石头露台,贴地的新样子,用了自然取材的板岩石块。石块的形状和大小不规则,颜色也不一致,有的偏白,有的偏黄,有的渗进了丝丝缕缕的杏红,也有的是整片黑褐或铁锈色,斑驳杂糅着。露台主调是浅淡的杏白色,很好看。以前,打开从厨房通向后院的门,抬脚就能踩在露台木板上。现在迈出脚,要略微往下伸一点,踏着石阶往下走两级,才真正站在露台上。
从旧露台拆下来的木条木块,都被工人拉走了。剩下从露台底下翻出来的几样东西:几个东倒西歪的塑料花盆,一把生锈的铁筢,一只长柄大刷子,塑料刷毛翻卷开来,吃满尘土,失去了原有的白色。这些东西我从未见过,应该是房子的前主人留下的。没想到它们在离地两三尺高的黑黢黢阴森森的旧露台下面,藏放了这十多年。真是的,仿佛只是转瞬间,十多年就从身边溜走了。“你这柏木露台超大啊!“,十多年前来“暖房”的朋友的惊叹声,仍在后院的树梢间缭绕,在我耳畔回响。
的确,旧露台很大,七百多平方英尺,把靠近房子的两棵榆树都一起围建了进来。榆树的繁枝茂叶伸展开,能把火辣辣的德州太阳遮挡掉一些。 平时,我从厨房里出来,给露台上的几盆花草浇浇水,扫扫从树上飘落的的细枝或枯叶,看阳光从叶片的间隙中洒下,斑驳的光影里,两三只松鼠在围栏上跳窜追逐,然后便急急回到屋里,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关在门外。
我很少踏上旧露台边的木阶,走到草地上去。这些年,原本齐整的后院疏于打理,丛生的杂草侵犯了圣奥古斯汀草坪草的领地,一年更比一年长得恣肆疯狂。我总有些怕踏进那杂草丛中,总觉得那草丛以及院子纵深处的树林,都是狐狸、蛇、野兔、穿山甲、黄鼠狼以及蚊子和火蚂蚁的领地。
“你这柏木露台超大啊!近旁有榆树,深处橡木成林,绿草如茵。该在四周种上花木,后院就是个美丽的花园了。” 十多年前,朋友这样说着,把两棵枇杷树苗送给我。我喜欢枇杷的树形优美,喜欢它秋冬时节能开出不起眼的小白花,更喜欢它一进初夏,就把黄灿灿的果实在枝头上满挂。我喜孜孜兴冲冲地去到院子深处的栅栏边,迫不及待地要把两棵树苗种下。就在我挥舞着钉耙挖坑刨土的同时,蚊子们悄悄地聚了过来。等我一再坚持着把第一棵树苗种好,手上、臂上与脚踝脚背上都已满是蚊子叮咬的大包,成片地鼓起来,上面的汗毛孔夸张地撑开。很快,连脖颈脸颊耳后眉间也痒将起来,那真是痒到“要死”的状态。我把钉耙一丢,顾不上捡起第二棵树苗,一边拍打着粘在手上脸上的蚊子,一边冲上露台,冲回屋子里。那两棵枇杷树苗最后干死了,只因为我被蚊子咬怕了,不敢再出去照看。我从未被蚊子叮咬得那样惨绝。兴许是我矫情,本来可以喷上些防蚊剂,或者穿戴得严严实实,不给蚊子们留一寸皮肤,但是我没有,我那时不懂。
和蚊子比起来,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蛇。也是在刚搬来的头几年,有一次,我带着四岁多的女儿在露台上玩吹泡泡。一串串肥皂泡,五光十色,晶莹剔透,在空中轻盈地飞旋飘荡。女儿高兴地笑跳着,追逐着,试图用手完整地接住那些童话一样的泡泡。有的泡泡飘过露台的围栏,飘到草地上空去了,小丫头就追着跑到草地上去。
“蛇!妈妈,有蛇!”突然响起来的惊呼声吓着了我。女儿跑回来,小胳臂抱紧了我的腰。
我看到了,那是蛇吗?就横卧在离露台阶梯不远的的草里,我刚刚也看到了的,以为是根细木棍子呢。小丫头刚才跑过去,差点没踩到它。我探过身去定睛细看,果然是条蛇!两尺多长,直直地伸展着。我吓得魂飞魄散,“啊”地一声叫出来,拽着女儿迅速跑回屋子里,把门砰地关上。惊魂未定中,又把楼下开向后院的所有窗玻璃都拉下来拴紧。
那条黑蛇,在草地上横卧了很久很久,偶尔吐动一下蛇信,最后施施然拖着尾巴爬走了。我趴在窗户后面,看不清它最后爬去了哪里。它爬去了哪里呢?从此我只要踏上后院草地,那冰冰凉的蛇,就会爬上我的心头,爬啊爬,让我后脊发凉,凉到脚跟。我担心它随时会从草尖探头窜出,冷不丁在我的脚跟咬上一口。
我把露台下的草地,关在了我的心门之外。
实际上,整个后院,都被我关在了门外,仿佛它不属于我,不属于这个房子,不属于这个家。借口总是有的,孩子小,工作忙,杂事太多,过敏,怕晒,容易招蚊子,不懂园艺,等等等等,都成了理由。我心安理得地看着后院一年年地荒败下去,连柏木露台也渐渐失修,散出衰颓的气息。时光从指缝间滑走。我那些想成为”绿拇指“的指头啊,光阴无情,从不在任何指尖停留。后院里,各种小动物大摇大摆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甚至于最近几年,一进五月,柏木的露台底下就变成了灰狐狸产仔的窝棚。待幼仔长大些,狐狸全家会搬走。接着,小心翼翼的野兔们探出头来。草地里长满的野胡萝卜缨,成了它们的最爱。
如今木露台拆掉了,狐狸一家不会再回来了吧?想起来也有一点惋惜。野兔常有,狐狸却不多见。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的那只灰狐,就靠在壁炉旁那扇窗户底下的墙根上,打着哈欠,抬起一只爪子,挠着脑袋。它小小的,瘦瘦的,灰色的皮毛里,颈下是一道白,腰腹两侧有些些金红,通身有种慵懒和满不在乎的气质,样子很可爱。
此刻,我站在新的石头露台上,想念着过往的时光,突然有了双脚终于踏在后院实地上的感觉。左右望望,院子真的不算小。这是我的院子啊,狐狸野兔穿山甲可以出没其中,但最终这里是我的家,我的园地。我是主人,它需要我去收拾来打整。一直梦想着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我只是没意识到,我可以把这个梦,从空想中搬到后院的实地上。我有这一片院子,一直有这一片院子。我缺少的,只是双脚踏到实地上的勇气。
阳光洒在石头露台上,暖暖的。树梢在抽芽,绿草也冒头了。这后院虽然杂乱,但我可以慢慢地把它搭砌得好看起来,分出不同的区,试着种上合适的花草。实际上,我过去在旧露台上种过一些花草的。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几次寒流肆掠,把我仅有的那些昙花、芦荟、天竺葵、长春花、凤凰花苗、石榴花苗、以及几样肉肉植物都冻死了。但是,两棵佛顶珠桂花还活着,虽然瘦弱纤细,但又都开了花,凑近去,能闻到淡淡的清香。朋友送的栀子花叶子冻死了,只剩下一根细枝丫杈。但是我看见有一丁点绿意,正从那细枝里奋力地挣脱出来。美人蕉和五色梅也从残丛败叶中冒出新枝新苗。仅有的两棵玫瑰,虽然不开花,但也没死去。这些,都让我看到了希望。
我买来了更多的玫瑰花根枝,还买来了杜鹃花。朋友送了茉莉和昙花,我把它们种下,好生照看着,希望它们最后都能活下来,长大,结苞,开花,开满枝满丛的花,鲜艳,热烈,让浓荫匝地的院子里,不仅只有安静,更多出欢快的闹意。
当然也可能希望落空。但那又怎样呢?种不活,再种。这院子里每一个边边角角,都会有对应的某种花草,适合在那里生长。我只需要去找,去试,去栽种。在整个过程里,那些未来的花儿,能在我心里隐秘地开放,就很足够。即便到最后,我这院子总不及朋友家的漂亮,赶不上邻居家的十之一二,我这手指,被证明终归不是“绿拇指”,但因为劳作过,我将更懂得那些花儿,懂得它们的开放,懂得它们的声音,懂得欣赏。而我劳作时从指尖溜走的那些光阴,也会绽开成花的模样,散发出花的芬芳。
附诗:
【花园】
我要搭建一个花园
在日益荒颓的后院
橡树下的秋千旁边
种上雏菊、鸢尾和薰衣草
草坪边铺一条碎石甬道
通向花园深处,那里
垂满忍冬和连翘的枝条
女贞和月桂树
有着常年不落的绿叶
各色花草的种籽
撒在草坪一边
春风吹起来
一朵又一朵的二月兰
摇着鲁冰花的蓝色贝雷小帽
与彼岸的石蒜子遥相对望
五瓣的丁香也赶来一起热闹
流光里晃动着
华年的记忆滔滔
玫瑰我总是种不好
可以试试蔷薇、百合和美人蕉
世上无数名贵的奇花异草
我怎可能都要?
我的花园只要四季常绿
时时芬芳,就好
树荫下的长条石凳
浸淫在芳香之中
雨季过后的青苔
爬上它的脚
我坐在那里
看松鼠和鸦雀蹦蹦跳跳
它们把枇杷与无花果摘下
当作美味佳肴
天上白云飘过来
又飘走了
来了又走的
还有猫头鹰、穿山甲、野兔
以及灰狐的一家大小
我会端一杯清水
或一杯酒
或一盏茶
一边啜饮,一边听
风声树响,虫鸣鸟叫里
隐约还有花开的声音
我在海棠花下读书
在山月桂的树叶上写信
写一封又一封的长信
寄给过去,寄给自己
也寄给亿万光年之外的
他与她
还有你
我把那些信轻声诵读
猫头鹰和灰狐听去了
它们听得懂吗?
我有点相信
又有点怀疑
那些信会被埋在老橡树下
等着转世的我
回来开启
穿过忍冬和连翘的枝条
从那条碎石甬道走来
老橡树下的秋千旁边
雏菊、鸢尾和薰衣草
淡淡的紫色开成一片
我要搭建一个花园
在日益荒颓的后院
(子姜 @ 2016.04.24)
【作者简介】: 子姜,本名杨蓉,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中国当过两年杂志编辑,在美国做过十四年系统软件工程师。现专业”坐家“,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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