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福生住在王府井
刚下到井里的时候,看着头顶锈迹斑斑的井盖,想着外面的星星和灯火,福生觉得有那么点儿憋闷。后来,福生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谁需要喘那么大的气呢?
福生住在王府井
文/ 范伟
儿子要来了。
晚上九点钟,是福生回府的时刻。福生闭着眼睛也能走进自己的宫殿。不用打手电筒,全凭感觉。一级,两级、三级……一共七级。福生记得,几年前的一天,那天,是霜降,天已经冷了,爱游玩的人开始到香山看红叶,说是“红叶疯了”。那天晚上,也是九点钟,福生往回走,看到一个走在他前面跟他衣着相仿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了。
福生紧走了几步,发现了这个秘密。当月,福生就退掉了已经涨到五百块一个月的房子,学样儿住到了井里。井下有四平米大小,管道占了四分之一。福生从老家背来了一个草垫。福生熟悉草垫。念初中的时候,宿舍里的同学们住地铺,为了隔潮,大家都在地上铺这么一个草垫。草垫一铺,被褥一摊,最后,再把毛巾往水管上这么一搭,好端端一个家就诞生了。这样,福生在北京就有了一个免费住处。
福生很满意。福生的心里盘旋着几句歌谣:
晴天下雨黑咕咚,
一筐黄杏个个青。
四个和尚站八角,
不言不语念真经。
这是福生的娘说给他听的。福生娘会唱很多歌谣。福生年纪大了,常常想起老娘说过的歌谣。福生觉得老娘就在身边。那年,老娘去世的时候,福生一直摸着老人家的手。福生听到母亲说,走啦,不在这儿受罪啦。福生的眼泪就下来了。福生想,娘一定是到什么更好的地方去了。人的命啊,没那么简单。
下到井底,福生觉得自己就是个不言不语不念经的和尚。睡前,福生听北京交通台的节目。福生入睡快,他把收音机音量旋到刚好听见,睡意一来,关掉收音机,立刻进入梦乡,再一睁眼,刚好三点半。
起床,出井,到芳草园公厕水池,洗把脸,然后来到大街上,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福生的工作是擦车。凌晨四、五点钟,生意最好,那个时段,主要是给出租车“开脸”。
福生一天到晚不闲着,晚上八点半左右收工。福生花两块钱吃早点,午餐是工地卖剩下的盒饭,晚上半块烙饼,就一杯开水。这是福生一天的伙食。福生不担心失业。只要街上有车跑,他就有活儿干。
有一次回山里老家,儿子问他:“爹,你在北京住哪儿啊?”福生想了想,说:“王府井。”他老婆和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
“啊,王府井!”儿子惊呼,眼睛晶晶亮。儿子在画片上看到过王府井。
福生姓王。福生心想:我住的地方,可不就是王府井嘛。刚下到井里的时候,看着头顶锈迹斑斑的井盖,想着外面的星星和灯火,福生觉得有那么点儿憋闷。后来,福生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谁需要喘那么大的气呢,一个人有一点点空气就够活了。福生住的是热力井。日子长了,每天收工回来,看见井盖上隐约的“暖”字,福生的心里就生发出一股别样的暖意。
怎么说?这的确是一个宫殿,一间不同凡响的免费宫殿,住一晚上就相当于干落了几十块钱房费。福生从小爱整洁,爱美。现在,他已经把“王府井”装扮得很有模样了。福生在墙壁和水管上都贴上了北京风光画片。
福生把一张小幅的少女和大海的画,贴在最醒目的位置。这副画是福生的儿子画的。这个儿子,是超生得来的。前两个都是女儿,到第三胎,终于得了这个儿子。福生看着画片上的北京,看着大海和少女,很满意自己的审美。
每天凌晨,福生准时提着塑料桶,抹布,到街上去。他和同行之间互不妨碍,有时还谦让。福生听说过抢地盘的事儿,但他很幸运,福生这辈子遇到的都是厚道人。福生觉得自己命好。福生属牛,是中午生的。老娘说,他这个时辰的牛,一辈子不愁吃喝。
福生一天里最早的几个客户,都是出租汽车司机,都是老主顾。福生和他们之间有某种默契。他们摇下车窗玻璃,说:“福哥,早!”福生也回说“早!”车行是勤行,擦车也是勤行。
出租车司机都赶时间,一早起来,掰开俩眼就欠着份儿钱,不踏实,闹心。福生手脚麻利,抹布上上下下,不出十分钟就能把前后窗玻璃擦得明镜一般。老哥儿几个都满意。“福哥,明儿见了您呐!”福生像钟表一样准时。他从不失约。老娘从小就对他说:“宁失江山,不失约会。”这是对的。
人家开车来了,好嘛,“福生不在”,那成什么话?等活儿的时候,福生偶尔也会为外地人义务指路。
——师傅,宜家怎么走?
——师傅,中央美院怎么走?
指路的时候,福生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福生有时候会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下宫殿,心里就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福生是谁?福生就是种在地里的土豆或地瓜。如今人们喜欢讲“接地气”。谁是最接地气的人?福生觉得自己当仁不让。
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谁能想到井里住着一个福生呢?有一回,福生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井盖上停留。男孩子调皮,捅破了用塑料布封住的出气孔,往井盖里投小石子,一颗,一颗,又一颗。福生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怕惊着两个孩子。
福生老家的一个人,就是被一次意外吓傻的。福生知道,人可没有想象的那么结实,经不住突然一吓。只有一次,有一个人偷井盖,福生在井下轻轻咳嗽了一声,把那个人吓跑了。福生为此歉疚了好长时间。那人一定认为自己遇见活鬼了吧。
现在,儿子要来了。
福生经常想起“井底之蛙”这个成语。他住在井底不假,可他不想成为目光短小的人。首都的擦车人也该是知道国家大事的人。小时候,福生爱听体育比赛,爱听宋世雄的解说:“各位观众各位听众,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们,我们现在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向您现场直播……”不知怎么的,自从住到井下,福生就常常想起美国。
福生知道,按直线距离算,自己离美国最近。听老婆说,大女儿一心要去美国读书,说美国大学允许打工挣钱。福生每次到县中学给大女儿送生活费,从来不问学习上的事儿,只是叮嘱孩子,吃饱,睡好。大女儿心重,每次福生走的时候,都会说一句:“爹,您要注意身体。”福生说,我没事,我好得很。
他的身体确实好得很。有一回,环卫工小王妹子发了急病,福生帮忙送到社区卫生所。陪护的时候,福生顺便量了一下自己的血压,标准的80/120。福生真高兴。身体好是最要紧的。福生最佩服他们村的一个老哥哥。老哥哥的女儿孝顺,非要出钱让他做一次体检,他拗不过女儿,去了医院。结果查出了大病。
一天下午,老哥哥在地里干活儿,中途对闺女说“我回家看看猪”,一回家就上吊了。这老哥哥是条好汉,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没给孩子添麻烦。福生敬佩这种人。
福生衣兜里有一张全家福照片。这样他就觉得他和老婆、孩子们在一起。福生住在井下,可是他看得到老婆孩子,看得到夜空,看得到星星,甚至看得见地球那边的美国。福生听到母亲在他耳边说:“福生,我再给你说一个歌儿吧。”
青石板板石青,
青石板上挂明灯,
要问明灯有多少对,
八十老头数不清。
福生小时候,每到伏天,母亲总会领着他在房顶上睡。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又稠又密,一条天河横亘在天上,那形状,像是被谁狠狠扫了一扫帚。
现在,儿子要来了。
福生用儿子的眼光看了一下自己生活的地方,突然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福生一时起了非分之想,心说:这么大的北京城,这一街一街的灯,这一片一片的楼,要是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该有多么好。
福生住的地方是一个绿化带,方圆一公里内有十几口热力井。井下住着人,都是福生的“中国好邻居”。隔壁井里的老张,是个收破烂的河南人,能讲——蹚将——土匪的故事。老张说自己前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蹚将,这辈子合该在井下修行。
老张这么描述“井”:“四尺地,半间窑。站着不中,躺下正好。两眼一闭,一了百了。”隔壁经常传来老张隐约的歌声:“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老张还有一样儿能耐,不看表,能掐算时间。偶然相逢,福生问:“老张,几点了?”老张的身形从井口矬下去,慢声道:“九点二十!”
福生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分秒不差。去年冬天,绿化带住进来一个年轻人,小春。小春是个流浪歌手。小春晚上住井下,白天在天桥上唱。小春在井下住了两个多月。临走的时候,小春把手机号留给了福生。有时候路过,小春会特意走过来跟福生聊上几句。
井盖周围的房子已经涨到四、五万一平米。楼市广告牌上的价钱,一年一个样。福生怜悯这些为房子挣命的孩子们。不过,这些都跟福生没什么关系。福生操心不了那么多事情。福生只要有钱能供自己的孩子们吃饭开销,就知足了。孩子们落生在你家,你就得尽自己的能力养活他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老母亲的歌谣又在福生耳边响起来:
长虫叼住蛤蟆腿,
孩子朝娘要钱娘得给。
娘要是不给,
孩子抱住娘的腿。
这小调可真好听啊。福生得意自己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十七岁,二女儿十五岁,儿子六岁。几个孩子都懂事儿。可孩子们事事处处都要花钱。
单说儿子,眼看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没有户口,怎么办?福生得到乡镇计生办交足了罚款才行。不得已,福生向亲戚朋友们张了嘴。福生没想到这么快就凑齐了罚款。整整六万块。老家亲戚街坊借了些,出租车司机胖三儿发动司机朋友们筹集了些,保安小刘借了些,环卫工小王妹子帮了大忙,小王家在北京近郊,新近得了一笔拆迁款,一下子借给福生三万。
胖三儿做主,让福生用记账的方式还司机师傅们的钱,每给几位师傅擦一次车,就算还了一笔。福生感谢井,感谢井盖,感谢这一方水土。胖三儿说:咱穷哥们儿之间过钱,过得着。
胖三儿说的不差。胖三儿有学问,总是有新鲜话说。胖三儿胖手一比划,能把整个北京城都包括进去,胖三儿说,这么大个城市,全他妈靠人撑着。要是没有人,不出一百年,草和老鼠就把这城市彻底灭了;说,根本用不着核武器,只要打今儿起,大伙儿都憋着不生育,同样不出一百年,人类就会彻底玩儿完。
这二年,报纸上不断有贪官落马的消息,听说那些人贪污的钱,多到论吨约,用卡车拉,福生听了只能摇头。跟这些混账王八蛋一比,福生不觉得渺小。福生没有伸手拿过不属于自己的钱财,也没有做过不名誉的事儿。福生活得坦然,睡得踏实。
一天晚上,福生梦见胖三儿当上了国家主席,梦见胖三儿站在敞篷车上检阅三军,胖三儿一边亲切地向大伙儿招手,一边用延庆话对大家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福生笑醒了。这个梦,让福生打心眼儿里高兴。这个梦,让福生觉得日子很有盼头儿。
现在,儿子要来了。
福生的脑袋突然有点儿乱。儿子的到来可比广场阅兵重要得多。福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小春知道了这件事,决定在草地上为福生的儿子开一个专场音乐会。福生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福生回老家把儿子带到了北京城。在王府井儿童用品商店,儿子挑了一支万花筒。儿子很兴奋,一路上眯着眼睛颠来倒去地照。
晚上,福生带儿子来到芳草地。天气很好,一轮满月挂在中天,温凉、和美,像山里姑娘的脸。音乐会准时开场。小春拉过福生的儿子,郑重宣布“儿子”是今晚这场音乐会的主角,儿子“啊”了一声,求救似的看着福生,激动得浑身发抖。福生微笑着向儿子点点头。小春唱了很多歌,都很好听。
老张,还有另外几个邻居还特地准备了啤酒。大家一边听歌、说笑,一边喝啤酒。小春邀请儿子演一个节目。儿子忸怩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唱了一首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儿真鲜艳……福生也会唱这首歌。大家都鼓掌。唱完,儿子涨红着小脸,偎靠在福生怀里。
最后的压轴节目,小春用最炫民族风的旋律唱了一首《井盖之歌》:“圆圆的井盖是我的爱,世界大舞台是我们的期待……你是我路边最美的井盖,你是全中国最美的井盖……”小春把自己唱哭了。福生喜欢这个幽默风趣的小伙子。平时,福生不喝酒。那天晚上,福生喝了小春带来的几瓶罐啤。
人们散去后,福生拉着儿子的小手,往芳草地深处走。儿子疑惑地问:“爹,咱们怎么不往楼里走呢?”福生拉住儿子的手,小声说:“闭上眼。”儿子听话地闭上眼,小声问:“是不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这是春晚魔术师变魔术时经常说的话,也是他们爷俩儿之间的小秘密。
福生使劲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表示肯定。掀开井盖的时候,福生发现儿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福生记得,儿子三岁那年的圣诞节,两个女儿突发奇想要给弟弟过个洋节,早晨起来,看到枕头边圣诞老人秘密送达的礼物,儿子的眼睛也是这么突然亮了一下。
福生点上了一根精心准备的红蜡烛。
“哇!”儿子说。
从儿子的眼睛里,福生知道,儿子见证到“奇迹”了。可不,在这个小小的神奇的宫殿里,这一切,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在井下,儿子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这,摸摸那儿。后来,实在累了,就睡着了。
早晨,福生顶开井盖,抱着儿子从井下一级一级升起来。福生看看儿子,儿子还没有完全睡醒,眼睛眯缝着。“咱们像什么?——想想。”福生对儿子说。儿子的脸缩了一下,突然展开眉眼笑了:“——鼹鼠!”是啊,鼹鼠。鼹鼠从地下洞穴里探头探脑爬出来,呃呃,新的一天开始了。
儿子爱说话,爱学话。回到老家,儿子一定会把这里的事儿说给村里的小伙伴们听。王府井,万花筒,芳草地,演唱会……呃呃,还有鼹鼠。
太阳升起来了,街上喧闹起来,福生的心里宁静,敞亮。福生摸了摸儿子的脑瓜顶。按照两个人共同拟定的计划,福生一会儿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然后去吃肯德基,然后去电影院看电影。
再过一天,就要到学校念书了,我亲爱的孩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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