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风影:时光深处,和汉口两次相遇
小时候的记忆忘了就忘了,没有忘的,就在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永远也抹不掉。
两次去武汉的经历
文/ 竹林风影
童年时候,我们这里把武汉叫汉口,即使去武昌,也叫上汉口。谁家在汉口有亲戚,谁上了一趟汉口,是很荣耀的事情。
我的家乡距离武汉不到80公里,但是要上一趟武汉是很难的。先步行15公里到团风镇,需要三个小时;在团风码头坐客船到武汉,逆水航行,需要7个小时。
我第一次去武汉是1969年夏天,我只有5岁半。
小时候的记忆忘了就忘了,没有忘的,就在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永远也抹不掉。
那年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二哥拿着一封电报进来,对母亲说:“姑妈走了。”母亲坐在椅子上大哭了一场,哭出的第一句是“我的姊妹啊!”。母亲穿的是白色的土布褂子,哭得很伤心。大姑子去世,弟媳如此悲痛,这很少见。后来我知道,母亲是童养媳,从小跟姑妈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姑妈命苦,命运坎坷,不到50岁突然走了,所以母亲很悲痛。
1969年,我家是个大家庭,父母、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我,大哥已经娶了大嫂,有了一个孩子,一共10口人。还有伯伯一家,伯伯婶婶已经去世,堂兄一家8口人。两个家庭18口人住在一幢土砖房子里,不知道是怎么挤下的。老人故去,孩子降生,姑娘出嫁,媳妇娶进来,大哥大嫂分家另过,侄女侄儿相继降生,这幢房子一直保持18个人的规模住了22年,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三家才拆掉房子各自起新屋。
如果没有总设计师和改革开放,不知道要挤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这么多人挤在一幢房子里,说起来话长。
我们这个大家庭,本来有两幢房子。祖父在世的时候,伯伯和父亲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各住一幢房子,但是没有分家。那时候的农村,传统观念比较重,分家被视为大逆不道,父不慈子不孝兄弟阋墙的家庭才闹分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难免有些矛盾,伯伯提过分家,祖父眼一瞪,伯伯再也不敢提了。
1958年大炼钢铁,村里也架起土炉子炼铁。我们那里是平原,无山无林,房前屋后的树砍完了,炉子没烧的了,生产队长一声令下:烧房子!
一家有两幢房子的,拆掉一幢,木料和门窗投进炉膛。祖父后悔得要死,要是当初分了家,房子就不会被烧。村里还有几个大家庭房子被烧的,像祖父一样,白天敲锣打鼓,晚上抱头痛哭。
有读者可能不理解,好好的房子,生产队长说烧就烧?钢铁元帅升帐,谁敢阻拦?葱省拆村并居,农民好好的楼房,还不是说拆就拆?谁敢说个不字?不同的是当年烧了白烧,葱省是让农民上楼。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也是堂兄的姑妈,父母和堂兄商量,两家去四个人到武汉吊丧。找生产队长请假,队长不批准。队长说,夏天正是农忙时候,社员们要留在家里抓革命促生产。队长只允许父亲一人去武汉吊丧,而且白天要出完工才能走。
大姑姐去世了,娘家只去一个人吊丧,说不过去,于是父亲决定带我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社员们收工了,父亲从田里回家,在池塘边洗了澡,匆匆吃了饭,穿上草鞋,换上干净衣服,用一个布包袱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带着我上路了。
走出村子好远,听见后面有人喊父亲,回头一看,三哥朝我们飞奔而来。11岁的三哥来到近前,只穿着短裤,全身在流汗。三哥对父亲说:“妈叫我送MZX像章,妈说,你没戴像章,怕不让你上船。”父亲接过像章,小心地戴在胸前,牵着我继续赶路。
父亲有时候牵着我走,有时候背着我走,背累了就把我放下来让我走一会,走不动了又把我扛在肩上走,到团风的时候已是晚上。
那时候公路运输不发达,团风作为长江边的小镇,因水而兴,当地人称为“小汉口”。1969年的“小汉口”,晚上黑漆漆的,街道上没有路灯,也没见人。
父亲买船票、在候船室等候的情景我都不记得,但是我记得上船的情景。船快要到的时候,旅客全都在一个两边都是墙的狭窄闸道里站着,闸门一开,人们冲出闸口,跑上长长的栈桥。栈桥是木板做的,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响,黑夜里很恐怖。父亲肩膀上挎着包袱,背上背着我,跑不快,很多人超过了我们。
过了栈桥就上趸船,往船上挤。
上船为什么不能从容一点?为什么要跑?而且跑那么快?现在想来,可能是从众心理。前面的人跑,后面的也跟着跑;前面的怕人追上,越跑越快,后面的也就越跑越快。还有可能是船停靠的时间比较短(那船是从九江上来的),旅客有恐慌心理,怕跑慢了船开走了。
姑妈家在武昌,长江边的一条街道,叫中华路。姑妈的家是搭在公家楼房墙边的一间厢房,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是厨房兼客厅,里间是卧室,上面隔了一个小阁楼(其实就是一张小床)。姑妈只生了两个女儿,大表姐已经出嫁,二表姐睡阁楼,姑夫睡阁楼下面的床,就是双层床的格局。
现在想来,姑妈姑夫和两个成年女儿睡在一间房里,多不方便啊。姑夫是码头工人,正宗工人阶级,姑妈是街道工人,也是工人阶级,解放20年了,他们家的住房条件还那么差。家里没一样像样的,桌子凳子跟农村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干净一点。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的记忆里留下了第一次到武汉的几件事。
一是电灯。姑夫家只有一盏电灯,安在房门口,这样一盏灯能照两间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电灯,白炽灯泡,拉线开关。一拉线灯亮了,一拉线灯熄了,挺好玩,我有事没事拉着玩,直到父亲制止我,不让我拉。
二是热干面。早上吃一种我从来没吃过的面,干干的没有汤,非常奇怪的味道。可能那就是热干面吧。
三是冰棒和冰棒车。那种车的车轮是一种月饼大小的空心钢轮子,空心圆箍在木制车轴上,轮子的夹层里面是滚珠轴承。卖冰棒的推着车叫卖,四个小轮子发出很大的响声。
姑夫家在码头旁边,是个热闹地方,我天天倚在门口看人卖冰棒买冰棒。卖者打开箱盖,掏出花纸包着的冰棒,买者接过来,撕开包装纸,滋滋地吃,我好像闻到了冰棒的甜味儿。我从来没吃过冰棒,看别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很想吃,听见冰棒车的响声我就跑到门口巴望。5分钱一支的冰棒,父亲没给我买,姑夫也没给我买。
四是大卡车、柳条帽和大木棍。街上人山人海,好多红旗,还有抬着的巨幅MZX像。好多大卡车在缓慢行驶,驾驶室顶上有大喇叭,大喇叭哇啦哇啦说的啥我不懂。车厢里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戴着柳条帽,手里拿着手腕粗的大木棍。有一天晚上姑夫对父亲说,汉口六渡桥那里武斗,打死了好多人,就是用这样的大棍子打死的。姑夫说的时候很恐怖的样子,父亲也很恐怖的样子。
第二次去武汉是1977年暑假,我刚念完了初一。堂姐的女儿生了孩子,我随堂兄一起到堂姐家送礼。
两家的礼物放一起,有糯米粉、油面、鸡蛋、两只鸡,还有菜地里摘回来的新鲜蔬菜,黄瓜豇豆茄子葫芦南瓜冬瓜等。那天动身比较早,太阳偏西动身,堂兄挑着一担礼物,走得很快,到团风的时候天刚黑。堂兄带我到一家小饭馆吃晚饭。一碗米饭,一碗粉丝汤。粉丝汤就是清水煮粉丝,汤面飘着几片切碎的白菜叶。看着面前的粉丝汤,我不敢动筷子,不相信这么好吃的东西是给我吃的。那时候,粉丝、海带,只有吃年饭的时候才能吃到,堂兄怎么把过年的好东西给我吃?堂兄见我看着粉丝汤咽口水,就说:“快吃,吃了去赶船。”我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了。
1969到1977,八年过去了,交通方式一点没变:步行15公里到团风镇,飞跑上船,7小时航程。
上船的时候,人们好像比1969年还跑得快,木板栈桥上脚步声咚咚咚地响,黑夜里很恐怖。堂兄跳着担子跑不快,我已经是一个少年,跑得很快。上了趸船,我以为那就是客船,就站在一边等堂兄。一会儿堂兄跳着担子小跑过来了,我跟着他后面上了船。
船开走了,我指着后面的趸船问:“哥哥,那个船怎么不走?”堂兄说:“那是趸船。”我说:“我刚才看见它往下游方向动了。”堂兄说:“趸船没走,是我们的船在走,你盯着趸船看,就以为趸船在走。”
堂姐家在汉口。我跟着堂兄挤公汽,又步行,看武汉的街景。那时候的武汉很脏,街上有很多垃圾,就是个大县城的样子。满大街的墙上刷的标语,有“抓纲治国”、“抓纲治交通”,还有“深入揭批四人帮”。
堂姐家在近郊(现在是繁华的市区),住的是平房,兄弟妯娌两家一共七口人住一幢红砖房子,虽然不算宽敞,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我是第一次到堂姐家,堂姐对我很热情。她让自己的小儿子(他比我大,他该叫我舅舅)带着我到中山公园游玩。那时候武汉动物园就在中山公园里面,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野生动物。还上了长江大桥,从汉阳走到武昌。
第二次到武汉,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碗鸡汤。
那是一天上午,堂姐夫把一大碗鸡汤端到我面前,满满的一碗鸡肉,上面是两条鸡腿,澄黄的汤面飘着油花。鸡汤是最美味的食物,平时吃不上,只能在吃年饭的时候吃上几口,一只鸡,一大家子人吃,一人只能吃到几块鸡肉。我看着堂姐夫端到我面前的鸡汤不知所措,不相信这是给我吃的,以为堂姐夫搞错了。堂姐夫是水利工程师,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他微笑地看着我,说:“这是给你的,吃吧。”堂姐从厨房出来了,微笑着对我说:“快吃吧,这都是给你吃的,全部吃完。”
天啊!我幸福到要晕了!
~the end~
作者简介:
专辑:方方记录 方方读者日记 武汉故事 大家 时评 大学 疫情之后 人间事 万花筒 菊子 侠非侠 小草专辑 二湘专辑大家·时评·大学·疫后·人间事·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