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他妻子出差回来了。一家人总算一周有这么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米饭怎么了,多好吃。”妻子也皱起了眉头,“那你要吃什么。”“那些个洋垃圾,现在的孩子真是的。”妻子说,“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小胖子。”“随便你!专门吃那些不健康的食品。”妻子没好气地说。亮亮扁扁嘴,自己去了厨房。“噢,她是在美国哪个地方来着?”他夹了一快回锅肉,放进了嘴里。回锅肉是两天前煮的,并不是太新鲜,他费劲地咀嚼着,像是咀嚼着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好啊。”他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着,他的头又有些疼,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 他早早上了床,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只是看着对面墙上的挂钟和挂钟后面无尽的黑暗。滴答滴答,时间在一点点流淌。他能感知到的是,时间是向前的,直线的,而不是退后的,或者是旁逸斜出的。
朱四武和玉姗还站在旅馆的房间里。“我们开始吧。”玉姗笑着从背包里拿出几本数学物理的辅导书。这个五一节,她特意从北京赶过来,而他也请了一周的探亲假—他并没有返乡,而是和她住进信阳的一个小旅馆里。她准备给他好好辅导一下数学物理。“我们周围的一切真的都是从奇点开始的吗?“那天她在给他辅导物理的时候,他突然问。“是这么说的,宇宙就是从奇点不断膨胀又不断收缩,甚至会撕裂成很多平行宇宙。”她饶有兴趣地回答。”是啊,无穷个宇宙,分别在不同的时间轴上,平行地行进。一个事件在不同的宇宙会有不同的过程和结局。”她接着说,“不过,这还只是一个理论而已。”“那么,我们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吗?”他张大了眼,“也许,在另一个宇宙里,我特别有理科基因,不会为物理搞得头大。”“哈哈,做梦吧你,现在,还是好好把牛顿几大定律搞清楚吧。”晚上对他来说是最熬人的,好在她坚持订了两个房间。他紧贴着墙,像是贴着一墙之隔的她。熬人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回了北京。熬人的一个月过去了,他第二次参加考试。很侥幸,他压着线过了。有时候好运和坏运隔得就是这么近。他去了石家庄陆军学院,这一次,作为一个军校学员,而不是一个士兵。隔三岔五,她会跳上去石家庄的火车去看他。那该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吧,绿色元宇宙里最美的时光。时间在绿色元宇宙里翻滚向前,1997年了。她要毕业了。她没有像很多同学一样选择出国,而是准备在北大接着念硕士。她知道他军人的背景没有办法出国。夏天毕业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一起去KTV。林心蕾喝得有些醉,她一直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她借着酒劲拥抱了每一个男生和女生,她最后拥抱了玉姗,“你确信你不会后悔?”她说起话来没了边际,“好吧,我成全你,你个傻丫头。”她怜惜地摸着玉姗的长发。玉姗忙把她的手挡开,扶着她坐下,“你喝醉了啊。””我没醉!“心蕾推开她,站了起来,拿起麦克风就唱,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她唱得鼻子发酸,那些美好纯真的时光像幻灯片一样回放—和玉姗在一起的时光。她曾在绿色的陆院里为玉姗一个人歌唱,月光之下,她唱起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然后偷偷地看玉姗的脸。白色的燕园,她拉着玉姗的手去未名湖滑冰,一起感受着凛冽的风和漫天的飞雪。新年夜,她们并肩去大钟寺听新年的钟声。还有那些和她晚上一起用电炉子煮方便面,一起开卧谈会的好时光啊。她觉得眼泪已然窜到门口,然而她忍住没有哭,却在脸上拉开了一个大大的笑,那样子有些傻。玉姗看着她,心里难过,眼泪蕴藏在眼腺里,饱满欲滴,却给收敛住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装了好几年傻了,不如装到底。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玉姗带着四武去了重庆老家。她父母亲没有说什么,那就算是默许了。四武看起了人很精神,又是在念军校,虽然他们私心里是希望她找个北大的同学。两个人准备去距离重庆两个小时的贵州桐梓的小水乡玩一玩。一路的欢颜,一路的绿。苹果绿,草绿,青瓷绿,她的脸是白的,站在树影下如青瓷娃娃一般。他不住地看着她。他是个幸运的人,他想。到处是碧绿蜿蜒的梯田,间或有明亮亮的水塘。小河边有布依族的女人穿着蜡染的蓝衣服在洗衣服,她们抡着木棒槌,唱着山歌,清脆的歌声夜莺一般在河面上滑翔。他们要去月亮河边露营。河水清凌凌的,河床里深深浅浅地铺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鹅卵石,浅紫、赭黄、碧绿,绚丽多彩,光滑圆润,像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子。到处鸟雀啾鸣,轻渺的云雾在山脚萦绕,美若仙境的一个地方,连时间似乎也驻足不动了。两个人一路赞叹一路依偎着。他们牵着手踩着石头墩子过了河,在河谷里的一棵梧桐树下搭好了帐篷。吃过饭,他从梧桐树上摘下了一片脉络分明,墨绿的叶子给她,“嫁给我吧,玉姗。这是一枚梧桐树叶,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我们一起白头偕老吧。”她看着他,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河水一样亮晃晃。月亮低低地靠在山脊上,像是在默默地看着这个神圣的时光点。她笑了,接过那枚叶子,“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巧了,我的心思难道你不知道?”他吻了她,如水的月亮之下,如梦如幻的月亮河之畔。“将来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女的就叫月月,男的就叫亮亮,好不好?”“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她想。那日的天和地见证了他们的初夜。他们睡得很香,互相依偎着,全然不知灰色的厚重的云已然堆满了整个天空。时间在这一刻饱满得像一个肥皂泡,晶莹,闪亮,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下一刻的破碎。朱四武在护城河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看到一个孩子在吹肥皂泡,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旁边看手机。“妈妈,看!”那个孩子吹出了一长串亮晶晶的肥皂泡。“好看。”年轻的妈妈随便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聚焦到手机上。“唉,妈妈,如果你不看微信,你会是个更好的妈妈。”孩子像个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年轻的妈妈有些惭愧,放下了手机,看着肥皂泡。孩子高兴了,一串一串地吹着泡泡。年轻的妈妈拿出手机给孩子照相。一阵风吹过来,她脖子上的绿色真丝围巾一下子就吹到了河里。她想去捞那块围巾,已经太晚了。围巾顺着河水,迅速地往前,只留下一抹绿色的浅影。朱四武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场景,他似乎在某个久远的过去见到过,他怎么想不起来了呢。他有些叹息,记性真的是越来越差了。他叹了口气,拐进了梧桐树旁的一家川菜馆。他和妻子约好了下班后来这里见一个朋友。他走进餐馆,妻子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那,看着窗外的河水。他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还没来啊。”他说。“快了。她在美国这么多年,时间观念很强的。”妻子说。两个人正说着,门口出现一个人,短短的卷发,有几分英气。“来来,拥抱一个啊。”林心蕾张开了双臂,玉姗也笑着张开双臂。他站在旁边有些尴尬,有些后悔今天赶过来。“四武,你样子没怎么变啊。”倒是林心蕾先向他打了个招呼,“还是当年炊事班的那个帅兵哥啊。”这些年妻子没少说起心蕾。她一直在美国,一直没结婚。“Honey, I got here safe and sound. No worries. Miss you。”她用流利的英语说着。放下手机,她笑了,“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Jennifer。”“你是想说我们一直都这么腻吗?”林心蕾笑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们准备结婚了,去加拿大结婚,那里允许的。”“谢谢你。”林心蕾眼睛有些湿润,“你知道……我一直……”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抬起头看着四武,“他对你还好吧。”“好。”玉姗笑了笑,并不看他,“我们点菜吧,难得一聚。都毕业二十年了,二十年,真不敢相信。”他们都举起了酒杯。月亮是白的,低而矮,就站在护城河边梧桐树的树梢上,照着那条有些发黄的河,像照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和草绿小宇宙里一样的月亮照着二十年前的苹果绿小宇宙,照着月亮河的河谷。月亮渐渐地躲到乌云后面了,乌云越积越多,多得天空支撑不住,都变成了雨,又在极短的时间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月亮河的上游流了下来,汹涌澎湃,成了山洪。山洪一倾而下,原来清澈美丽的溪流魔幻般地迅速变成了一条河,一条浑黄的河。河水喧嚣地经过四武和玉姗露营的河谷时他们两个还在睡梦中。水浸透了帐篷,迅速漫了进来。两个人都醒来了。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水已经漫到这边的河谷,过了小腿了。“咱们必须到河对岸,这边地势低,很快就会被淹掉的。”四武说。两个人马上出了帐篷。稍刻,玉姗又钻进了帐篷。拿出了个小袋子,“里面有你送我的梧桐叶。”她说。两个人走到原来的几个石墩处,石墩都被洪水淹没了。水已经齐腰了。四武拉着玉姗,“走。你抓紧我。”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浑黄的水中行走着。突然玉姗打了个趔趄,她手里的绿袋子掉进了水中,她下意识地松了四武的手,试图去抓回那个绿袋子,却滑倒了,倒在了水里,河水迅速地把她冲出去三四米远,“四武!”她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脑袋在那一刻不转了,血不停地往上涌,人却像呆鸡一般站在那一动不动。太快了,太快了,等他终于回过神,河水已经把她冲得无影无踪。他的眼前只有她的尖叫声和一片片梧桐叶子,混杂在浑黄的水里,向前,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他多希望时针能够回转,哪怕只有一分钟。他站了片刻,终于木头似地淌过月亮河,一屁股坐在河那边的湿地里。他没有哭,他没有泪,他的魂魄已经完完全全地滞留在了上一刻,来不及跟着淌过这罪恶的月亮河,事实上,永远也淌不过了——如果这个宇宙有永远的话。过了好一阵,他才像是醒悟过来,发疯似地沿着河岸狂奔。“玉姗!”他一路狂奔一路呼喊,声音和天地一样暗哑。他那没有魂魄的肉身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年,令他苦恼的是,他记住了那些曾经拥有然而不复存在的东西。她的笑,南方姑娘的笑啊,甜美的如一朵盛开的雪莲。他带着无与伦比的痛苦和渴望,将那笑容深深记住。他记起她的纯善和不离不弃,她曾经牵引着他朝着更好的方向而去。而他辜负了那些纯良。每念及此,他感到万分的耻辱和悲哀,他想坚定地将那当作一场梦,然而记忆背叛了他,时光背叛了他。对于那一段记忆,时间愈久远,他记得愈清晰,那似乎成了上帝对他的一个惩罚。一次又一次,像那个把石头推到山顶又马上滚落到山谷的西西弗。一次又一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滔天的洪水,他坐的小船翻了过来,她就站在水边的梧桐树上,看着他,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洪水将他淹没。一次又一次,他醒转过来,被一种强烈的羞耻和伤悲紧紧揪住。饶恕我吧,他在黑夜里说。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他不知道如何赎罪,如何解脱,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灵魂。终于有一天他收到来自林心蕾的信。她辗转找到了石家庄陆军学院,知道他军校毕业以后去了济南军区,复员后就留在了济南。传达室的大爷把那封信递给奥迪车里的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济南工作10年了。现在,林心蕾和他坐在了同一辆吉普车上,向着桐梓月亮河的方向疾驰而去。这会是一次赎罪之旅吗?“你确定是她?难道她一直都在人世?”他轻轻地问了一句。97年出事以后,玉姗的家人,林心蕾和他租用了很多专业打捞公司在月亮河下游找了几十里地,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残骸。他们把沿河的家家户户都问了个遍,却没有任何踪迹。他们在一年以后向公安局报送了死亡记录。1997年的那一场山洪,一共死了四个人,失踪了两个人。“我也说不好,所以才找到你。”林心蕾没有看他。她看到杰西卡的照片后,托人去那个偏远的布依族山寨问了一圈,知道那个叫芬水的女人是二十年前嫁过来的,好像是那个男人的一个远房亲戚收留的一个外地女人。“脑袋不好使,她二十几岁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帮忙打听的人这么说,至于怎么收留的,寨子里的人都不清楚。“年头太久了。不过这个女人是有些古怪,有一次有个外国游客来,她还会和他说几句英文,真是稀罕。”寨子里的人说。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绕出来又绕进去,像是在时间的沟壑里螺旋上升。他不敢向旁边的深渊里看,就像不敢回望过去的这些年岁。他的灵魂一直在深渊里煎熬,他憎恨自己那一刻的懦弱和自私。他一直记得那一刻。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水里冲去,去抓住她的手,哪怕两个人一起被山洪卷走。车子慢慢地开进了月亮河地区,停在离寨子10几里地的地方就进不去,只能靠步行了。他们下了车,沿着月亮河,过了个小瀑布,又转过了一个石旮旯。石旮旯那是个苹果园,一棵一棵的苹果树伫立在那,默然不语,像是等候了他们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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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二湘,喜欢码字,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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