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如闰土一样生如微尘,他不理解女儿的信仰,但无私地爱女儿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文/梅朵
题记:如同千千万万中国农民,外公生于尘归于尘,被时代巨轮无情碾压,饱受煎熬、沉默无声、寂寂无名。
外公是我心中的闰土,尽管他不喜欢我。
作为土生土长的、闰土一样的农村人,外公没有读过一天书,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人们只是按照他在族兄弟中的排行叫他“老三”。在那个处处瘟疫、饥荒、战乱的年代,微尘一样的农村人活得比余华小说中的”富贵”更凄惨,外公就是其中之一。
外公家是自耕农,其父母早早地给他娶了妻。然而,动荡大潮下,个人生命轻于微尘。故乡所在地鄂豫皖山区是各种派系的混战之地,各个武装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屠村、屠城时常发生。
1932年冬,外公所在的村庄被一伙武装力量烧成白地,他因为被抓去当差逃过屠戮。就这样,刚刚三十岁的外公在一夜之间失去妻、子、襁褓中的女儿和父母。只是,外公连哪个武装团队屠村以及为什么屠村都不知道。
“到处都在杀人、放火,谁知道是谁干的”。小时候当我问起这些,外公总是这样嘟囔。外公不善言辞,也不会讲故事,最后还是奶奶补充了一点拼图。奶奶说,那时节兵荒马乱,有点家产的人尽力组织武装力量(也就是乡团)保护家人和田产,但各派军阀、地方武装等相互混战,作为农村人,谁也不知道谁跟谁在打仗以及为什么打仗,即使是大家族也保不准哪天就会被抢、被杀,像外公所在的小村被屠村更是司空见惯。
那以后,孑然一身的外公艰难存活。村人认为外公是黑虎命(外公生于1902年,黑虎年),克妻克子克父母,因此外公格外孤单。
1942年,四十岁的外公遇到了讨饭而来的外婆,两个苦命人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两年后,外公的儿子出生并成活。这之后,到母亲出生前,外婆又有两次生育,可惜孩子都夭折了,一直到1950年母亲出生。
只是外公实在是克妻克子克一切的黑虎命。母亲六岁时,外婆在又一次生育中和孩子一起双双殒命,外公又一次遭遇丧妻、丧子之痛。更不幸的是, 1958年,母亲的哥哥,外公唯一存活的儿子,也落水身亡。至此,外公彻底伤透了心,只守着他唯一的女儿——我母亲,艰难过活。
外公疼爱他唯一的女儿,从来舍不得让母亲做半点家务和农活,而是无条件地支持母亲读书。在外公的呵护下,母亲一路读下去,从小村到县城,从小学到高中。如果不是那场运动,自然地,母亲会到更大的城市读大学,只是,1966年开始的运动让一切戛然而止。
然而,如果不是父亲的出现,即使有再多的运动,母亲依然有着大好的前途。可以想象,当外公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唯一的希望因这个坏分子而堕落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
听人说,当时的外公气疯了。从来不舍得动女儿一根毫毛的外公抓着母亲的辫子毒打,然后又把母亲倒吊起来,期望能够堕掉母亲腹中的孽胎(也就是我)、能让母亲改邪归正。
听村民说打母亲的时候,外公比母亲哭得更伤心,将母亲锁进小屋后,他更是几度昏厥。可惜外公所有的努力都不奏效,母亲如飞蛾扑火一般,跟着她认定的人义无反顾地逃走了。
母亲这一去就是好多年。母亲和父亲居无定所,又因为父亲的成分问题不敢返乡,而外公不识字,连写封信都不可能。在父母回乡之前,母亲和外公之间几乎音讯杳无。
好在,1979年父亲和母亲带着三个孩子返乡了。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五味杂陈的外公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地帮女儿。因此,我家新房一落成外公就搬来跟我们同住。
在农村,岳父住在女儿家要遭人嗤笑,可外公不管这些。他知道他的女儿不会做家务,更不会干农活。因此,不顾村人的嘲笑,外公毅然决然地离开他的村庄住进了女儿家,即使他从来不跟女婿也就是我父亲讲话。
外公住在厢房里。从那以后,家里做饭、洗碗等家务活都由外公承包。只是外公既不善言辞又不苟言笑,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绷着脸。
外公视土地如生命。当父亲解决了责任田边界问题,外公才难得地有了一点点笑容,只是,即使这样,他依然不跟父亲说话,父亲和外公之间的沟通完全由母亲中转。
外公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不管耩地还是扬场,都堪称行家。他耩的小麦、芝麻等无论行距还是间距都恰到好处,尤其是耩芝麻,几乎是故乡一绝,很多乡邻都央求他帮忙。因此,即使住在女儿家,外公以他行家庄稼人的身份,受到不少人的尊敬。
到我记事的时候,外公都快八十岁了,但依然身体康健、辛勤耕作、扶犁摇耧。后来我家农田使用机耕、机收,外公没了用武之地。记忆中外公不止一次跟母亲抱怨说机耕弄坏了土地、收割机糟蹋了粮食。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笑着安慰外公:“爹,你就歇歇吧,到树荫下跟其他人拉拉家常、下下棋多好。”
但外公从来不跟其他人拉家常,甚至连旱烟袋也不吸。
记忆中不管夏天多热,外公都光着脊梁搭着一条灰不溜秋的毛巾在田里劳作。不管母亲怎么劝说,外公从来不更换他脖子上的毛巾,即使给他买了新毛巾他也藏起来不用。每当母亲问起,他就会赌气说:“那些毛巾留着等我死了用来净脸呢,你们这样胡吃海喝,我怕我死的时候连一条净脸的毛巾都没有。”他说这话是有所指的,由于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总是想尽办法买肉、鱼等改善生活,外公总是非常生气,生怕父母把他的棺材本吃掉了。
每当外公赌气时,母亲就千方百计哄他,更多的时候是夸赞外公的棺柩(外公很在乎他死后的住所,父亲母亲早早地为他备下了一具厚实的柏木棺材)。每当外公生气时候,母亲就会指着这个寿枋让他转怒为喜。
农村除了责任田外还有自留地。外公是种瓜的行家,家里的自留地是外公施展技艺的场所。外公对待这片自留地比对待孩子都用心,亲手抚摸几乎每一寸土地,绝不允许有半点沙石或者杂草。这片自留地被外公经营成了全村最好的瓜田。
盛夏正午外公经常顶着毒辣的太阳给西瓜间果,他能准确地判断哪个小瓜该留,哪个该去掉(只有经过间果的西瓜才能保证在西瓜成长过程中不落瓜),母亲总是让外公等天气凉快了再去,每到这时候外公都会嘟囔:
“你一天到晚读书知道个啥,晌午毒太阳下瓜秧才能干得快”,外公是指摘掉多余的小西瓜后瓜蒂能在正午快速风干,不至于流失营养。由于用心经营,外公的西瓜自然比别人的更甜、更大,也总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每次外公到镇上卖了西瓜后就将所有卖瓜钱一层层地裹起来珍藏。
母亲多次劝外公不要总去卖瓜,说家里不缺这点钱,说急了外公就怼回去:“我怕你将来不能给我养老,我要自己攒棺材本。”
没想到外公这话是一语成谶,母亲果然先外公而去。
除了种西瓜,外公还种香瓜。如今那种黑皮杂着浅绿花纹的大香瓜还常出现在我梦中。只是,那时候外公从来不允许我到瓜园里。
外公宠溺小弟弟,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背着母亲最小的儿子,而忽略我这个长女,即使我死皮赖脸地跟着外公。
常常外公带着小弟弟在瓜园里劳作,小弟弟撅着屁股闻闻这个香瓜,摸摸那个西瓜,一旦发现成熟的香瓜,就会蜷着舌头嗲声嗲气地喊“幺爷幺爷,熟了熟了”(故乡称外公为“姥爷”,只是小弟弟故意嗲声地喊成“幺爷”),每当这时,外公一边笑呵呵地应着,一边摘下瓜掰开给弟弟吃,却不看田埂上馋得口水直流的我,而我那调皮的小弟弟还不忘向我扮鬼脸显摆,我的小小的内心充满了腹诽、妒忌和委屈。
在家里外公负责做饭,他总是将装有馒头的竹筐高高挂在房梁上。我跟大弟弟跟村上的小朋友们一起疯跑、打闹,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然而,外公绝对不会给我哪怕一丁点馒头!但小弟弟却有着无限特权,外公不仅仅给他馒头吃,甚至还涂上专门留给母亲的蜂蜜!而我可恶的小弟弟还会故意向我炫耀!
所以,当母亲临终要我照顾小弟弟的时候,我是多么的不情愿啊,只是我那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外公的心路历程。在外公眼里,我是那个毁了他女儿前程的直接原因啊。而小弟弟则是外公对女儿婚姻的妥协,也更是他对女儿的深深的爱。
母亲病重、父亲开始不归家的那个深秋,外公曾无数次恳求母亲喝点丝瓜汁(外公认为丝瓜汁可以治母亲的病,毕竟当父亲给母亲挤丝瓜汁的时候母亲那样高兴),可是母亲却闭着眼睛摇头拒绝,遭母亲拒绝后的外公常抱着脑袋圪蹴在母亲的房间外流泪。
后来,外公又将他一生的积蓄全部交给了邻村的一个牧师(那时候我的故乡基督教盛行,母亲更是早早地入教了)。那一天外公背着小弟弟、拉着我(母亲病重的时候,我经常去请这个牧师到家里给母亲祷告,所以知道路)来到牧师家,外公掏出怀里的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里面是他积攒了一生的各种钞票,他苦苦哀求牧师收下:
“求求你的神救救我闺女吧,建庙也行啊。”牧师不收外公就长跪不起,外公分不清基督教和其他宗教,在他看来烧香磕头或者能救他闺女的命,如果能建庙可能会更加灵验,他知道他的女儿信的是这个牧师带来的,在女儿垂危之际,他只希望这个神能救他的女儿。
无奈之下这个乡村牧师只好收下了外公的积蓄,然后带着几个信徒到母亲床前祷告,告知母亲外公的捐助,说这笔钱日后用来付我跟弟弟的学费。牧师当着几个信徒的面给母亲看了账目、并让母亲签了字(牧师认为外公不是信徒,他不能收外公的钱。后来这笔钱用在了我的高中学费上)。
外公的捐助也没有救活他的女儿,母亲还是走了。
母亲下葬后,外公一下子老了很多。他佝偻着背驮着小弟弟一点点地清扫母亲坟茔上的积雪,还给那棵樱花树裹上厚厚的草帘。
1986年春天,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父亲和后母结婚了。外公卷了他单薄的铺盖,带着小弟弟离开了他住了几年的厢房,离开了他女儿的家,回到了他自己的村庄和小屋。
那年初夏,外公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邻居说,快晌午都不见外公的影子(外公历来格外勤劳,从来不会不起床),敲门也不应,打开门后才看到外公早已咽气,懵懂的小弟弟睡眼惺忪地摇着早已冰冷的外公喊着肚子饿了。
外公就这样在母亲去世半年后无声无息、无病无灾地悄然离世,如同一粒尘土落入大地,寂然无声、波澜不惊,享年84岁!
父亲给外公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甚至还给外公扛了幡杆(在故乡是逝者的长子扛幡杆,如果没有儿子,幡杆则直接绑在棺柩上),后母则如同孝女表演了花腔哭灵,然而在我看来,父亲和后母给外公办丧事是那样的虚假和做作。
多年以后,我跟小弟弟艰难长大。每年冬至和清明,不管在哪里,我跟弟弟都会不约而同地给外公烧很多很多纸钱,小弟弟开玩笑说,在另一个世界,外公早就成了亿万富翁。
如今,忆起母亲、外公、大弟弟和奶奶,他们给予了我无数温暖和爱,唯愿他们安息。我相信人的灵魂永恒,家人会永远在一起,只是即使在另一个世界,我也不愿家人中有父亲的席位。
后记:每当想起外公,便会记起鲁迅的《故乡》以及苏童的《三盏灯》。外公如闰土一样生如微尘,又如同放鸭人扁金一样目睹和经历着战乱、血腥以及死亡,他不知道谁在打仗,也不理解为什么战乱会波及到他,他不能理解自己女儿的信仰,也不知道捐助和烧香的区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无私地爱女儿,最后悄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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