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闾丘露薇:离开你熟悉的日常,去往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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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玻璃屋顶看下去,宽敞的厨房明亮而洁净。从世界各地搜集回来的餐具,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她正有条不紊地准备早餐。生机勃勃的一天开始了。
2011年2月利比亚内战爆发,闾丘露薇时隔八年之后再赴战场。她和同事们乘坐着一辆破旧的出租车,穿越北非炽热的沙漠,开了八百多公里终于抵达班加西。抵达的第一天,没有采访,没有报道,而是两名遇难记者的简陋葬礼。死亡,如此陌生而熟悉,十年前她第一次进阿富汗,同行的四个记者,在路途上被炸死了。当生与死被这种赤裸裸的方式推到面前时,会不安,会恐惧吗?
面对触目惊心的死亡,闾丘露薇只淡淡地说:“这是我们这个职业,可能会承担的风险。一旦被恐惧左右,其实会影响到专注度与判断力。你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做好最好的准备,去判断什么事情去做,或者不能去做。”因为防弹衣太重,平常她总是偷懒不穿,但一旦奔赴前线,便会套上重重的头盔和防弹衣,“如果遇到流弹,或者受伤的话,就不能怪别人”。 当她活跃在中国公知领域,所受到的非议与谩骂,大概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超女被打事件对公安执法标准的质疑,“纽约式过马路”中对中美文化差异的观察,对陆客小儿便溺事件的评论,等等。她的每一次发声,都能引来猖獗的网络语言暴力。你会惊讶于她微博评论里的围攻,愤怒的网络暴徒从不吝于表达对女性最恶毒的猜想和侮辱。 非议越多,闾丘露薇越淡定。作为一名成熟的记者,除了专业以外,更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和面对压力的勇气。闲下来,心情好的时候,便会挑一些抨击来回复。“现在因为是学生,比较自由,心情好点的时候会找一两个人出来,玩一下。网络嘛,大家不要那么严肃嘛。”说这话的时候,她狡黠一笑,眼里是恶作剧般的俏皮。
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看世界,回馈社会。闾丘露薇很坦白地说:“做记者的时候是报道社会问题,我们可能没有能力提出方法,当你成为学者之后,你有基本能力去提出一些解决方法。这个对我来说可能是一个提升吧。”
常年奔走在外,闾丘露薇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很少,她常愧疚于家庭角色的缺席,由此开始关注留守儿童问题。2015年重归校园之后,她着手研究一个留守儿童的项目,从力所能及的范围改善留守儿童问题。离开熟悉的圈子,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这个项目搜集观察和数据至少要花一两年,很累,也很寂寞。常常为作业和论文熬夜的她,也禁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怨,“比我想象的要累”,但随即又会大笑,“能不能拿到博士学位,还是个未知数,哈哈”。 2012年,她第一次递了申请,那时候她还不舍得离开这份职业,申请材料粗糙,有点敷衍了事。断断续续申请了三年,最后一次她才彻底舍得离开,认真备考,准备申请材料。离职之后,她上耶鲁大学的政治哲学网络公开课,通过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她清楚地意识到实践性智慧(Practical Wisdom)的重要性——新闻工作和学术研究,并非是割裂的关系。做记者时培养的专业技巧和资源,可以应用在学术里,而反过来,学术研究也可以针对媒体提出的问题进行讨论和解决,推动政府政策的改变。闾丘露薇奉行的原则之一是:“只要做任何一件现在做的事情,都好好地做,说不定转头过两年,它会帮到你”。 闾丘露薇曾问过自己,假如心是一个空盘子,你会放些什么?她的首选答案是书。“阅读和学习可以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大。”然后是一杯酒,最后是一个哑铃。酒,代表感知生活中真实存在的,触摸得到的美好事物的能力;哑铃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人生的种种抉择,她已了然于胸。 她最爱的导演之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执导了一部奥斯卡金像奖影片《百万美元宝贝》,落魄潦倒的女拳手麦琪,对着她的教练说:“我32岁了,邓先生,您觉得我37岁之前打不出一记像样的拳……现实很残酷。问题是,这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如果对于拳击来说,我太老了,那我此刻便一无所有。” 17岁,27岁,37岁,47岁,闾丘露薇努力过好每一个当下。此刻,她很富有。拙:“归零”是什么意思呢?
闾:你回到学校之后,你之前再有名,之前出过多少书,之前再怎么受欢迎,粉丝再怎么多,对你在学术生活方面,一分不值,所以是从零开始的,因为你要考试啊,你要发表论文啊,你要被学术界认可啊,这真是从零开始。
拙:这一次去读书,准备了很久吗?闾:我申请了三次,申请了三年才成功。我第一次去考托福和GRE是在2012年,然后递了申请。那一次,申请没有成功,除了考试成绩一般,材料也准备得粗糙。2014年是第三次申请,我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偷懒,因为在申请博士的过程中,我是毫无优势的: 我当年的GPA不高,我的工作经验在学校看来是零,我的学术经验缺乏,我离开校园太久,距离硕士毕业,都已经超过15年了。而这一次的申请,不再是别人的要求,而是我自己想要这个机会,我明白了读书对自己的好处,也彻底舍得了这份职业和工作。 拙:重回校园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闾:比我想象的要累。我以为去读书,总归要好过之前做记者跑来跑去,经常出差没什么时间,现在发现,天天两三点钟睡着。(大笑)就会觉得,啊。因为我选的课稍微要比别人多一些,我就会觉得原来自己的时间也是没有的,然后呢,我要照顾孩子,每天六点就要起床做饭,然后给她带饭盒回学校,蛮辛苦的。(大笑) 拙:因为你说过,想对这个社会有所回馈,那你现在读书,要怎么回馈呢?闾:学习方法嘛。你学习了方法之后就可以更好地研究社会问题。就好像做记者的时候是报道社会问题,我们可能没有能力提出方法,当你成为学者之后,你有基本的能力去提出一些解决方法。这个对我来说可能是一个提升吧。以前做记者的时候,老是告诉大家有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可能是这个原因,那个原因,你只能转述其他学者的建议,你可能这样解决。但我觉得,成为一个学者之后,你也可以自己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吧。 拙:说到解决问题,你现在最关注中国社会哪个领域的事件?闾:我最近在做留守儿童的一个项目,但这需要时间。因为真正的,比较科学的一些方法,你可能需要花一两年,你需要观察,你需要收集数据,这是很累,很寂寞的。(大笑)也没有像记者那样采访完了,就有结果出来,你需要耐得住寂寞。其实最近在做这个项目,是希望透过所学的方法,能够改善留守儿童的父母,他们的一些亲子习惯或者能力吧,我们在跟一个NGO在合作,希望过了一年之后,我们能看到有几个方式能值得推广的。 拙:对于中国留守儿童的问题,你是怎么看的?闾:我不太喜欢我们看到一些现象之后,就很简单地找一个直接的关联,说“因为他是留守儿童,所以他会容易犯罪。”因为怎样,就怎样。我希望大家要花好几年时间去研究,能够拿出数据,能够控制。我记得《南方周末》曾经也报道过,北京有一位学者,做了一个调研,在监狱里面,他发现,17%的罪犯是留守儿童。媒体的标题一出来之后,大家就很直接地想到,哦,因为你是留守儿童,所以你就很容易犯罪。这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啊。我觉得媒体、学者有很多责任,当你做出一个结论,你必须要很严谨,你要告诉大家有哪些因素是被控制掉了,有很多其他可能的因素你没有考虑到,这也是影响结果的原因。当然我做媒体,我知道为什么会用这种简单的标题,因为这种标题吸引人,这当然也有好处。这样一个标题出来,17%的犯罪者有留守儿童的家庭背景,公众会对这个议题会关注,他会觉得留守儿童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要重视,如果有后续事件或者解决措施的话,就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如果没有后续,每一次的报道就给大家的印象是,留守儿童,留守家庭都会产生很多的问题,慢慢地这个偏见就形成了。这些家庭出来的孩子,他身上就有一种被歧视,被偏见的标签在。我做的另外一个研究就是对中国的穆斯林,中国媒体对穆斯林的报道是相当负面的,所谓的负面不是说有很多粗口,骂人的话,而是对于他们生活的多元性没有展示,只是告诉你,这里有恐怖袭击,那里又很混乱,导致大家对穆斯林的世界了解很单一,慢慢就会对这个群体有偏见。 拙:做了学者之后,你觉得新闻和学术是怎样的关系?闾:首先,媒体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很多人需要解决的问题,需要专业的人才,专业的人士,学者,我们进行讨论,提出可行方案,最后推动政策改变。因为没有政府政策改变的话,媒体界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拿留守儿童的问题来说,很多民间人士,社会机构也在做这种事情,但如果政府政策不改变,留守儿童的问题就一直存在,学术界和媒体所做的事情就是有限的。我现在做的研究,就是在没改变这个现状的情况之下,怎样让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遭受的损失,遭受的痛苦,能稍微地少一点点。但你还是无法彻底去改变这个问题。所以我会看到局限性,从媒体到学者,但是从一方面你会发现,如果没有媒体,没有学术界,提出这些问题,要求政府改变,反映公众声音的话,那改变不会到来。即便有改变,你也会不满意,因为不是你想要的。 拙:现在做学者,你看回记者生涯,会有什么感受吗?闾:很有帮助。因为做记者的话,你知道怎么提问,知道怎么采访,积累的资源,可以在学术上用,所以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人生很多时候,你之前做过的事情,在以后其实都会派上用场,所以我的原则是,你现在只要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好好地做,说不定转头过两年,它会帮到你。 拙:你怎么看待网络上对你的非议和谩骂?闾:出来混的,就是这样。对于网上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各种各样的看法,就是以平常心去看待。我们老师说过,我们想要批评政府,我们要批评公权力,然后你看到他们暴跳如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但是私人和公权力有很大的分别,之间有一个界限,对我来说,因为我是一个公众人物,所以这个界限要比其他的私人模糊一点点,所以我要接纳的批评要更多。大家在网上也混了那么多年了,也知道是个怎样的生态环境, 所以不用太较真。 拙:看到你有时也会反击?闾:心情好点我就会反击。就是那一天我正好没事干的时候,我会随机挑一些来回击,真的是看心情。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网络文化,也不需要太过当真。喷子是一种现象,在全世界都存在,英伦也这样,甚至有些更难听呢。我以前在凤凰工作的时候,基本是不回应的,我有一个身份在那,作为公司的一员来考虑。现在因为是学生,比较自由,心情好点的时候会找一两个人出来,玩一下,就是玩一下。网络嘛,大家不要那么严肃嘛。 拙:你曾说过,“女性要有勇气从熟悉的安全地带走出来”,站在女性的角度,你觉得走出去困难吗?闾:这个是男性、女性都应该做的。我不会说从一个女性的角度来考虑,我会从人的角度来考虑,男性也一样。因为比方说,你在一个城市住得很习惯,很熟悉了,然后让你搬家到一个新的城市,你会觉得很不舒服,这就是让你离开舒适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的人比较愿意去尝试这样一个新的生活,说不定有一个新的更好的生活。而有的人会觉得,我原来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我为什么要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我可能会遇到很多麻烦,你就会看到人和人不一样的地方。我是比较偏向愿意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拙见观察员:林婷
视频:吴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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