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只是“最不坏”的机制,仅此而已
维舟,专栏作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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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阶段的中国,不得不承认高考机制相对确保了社会流动的公平性,套用丘吉尔当年的名言,高考“很不好,但别的制度更不好”,它只是“最不坏”的那种。
但如果放眼长远,我们或许也正站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不过,那恐怕不是高考制度将变得更好,而或许是它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又是一年高考之际,老友相聚时不免也回想感慨一番。一位朋友谦称自己当年虽然文科高分,但“其实是个俗人”,在文史知识方面对我望尘莫及,“我这样的人可以稳上复旦中文系而你却上不了,想想这其实挺不公平的,应该你去读才是”。
话是这么说,但在当时,如果选拔的结果是我上复旦而比我高30分的她反而去不了,她一定不会觉得这是公平的做法。她之所以现在觉得这有问题,是因为这样一种状况确实存在:高考分数低的人反倒可能是更适合被选拔的人。
以亡友张晖为例,他高中就打下了深厚的古典文学根基,远超同龄人,因而能在本科大三就写出被前辈学者吴小如赞为“超出博士论文水平”的《龙榆生先生年谱》;甚至有人说“南京大学文科强化班培养出一个张晖,办得也就值得了”。
▲ 张晖大三时所著《龙榆生先生年谱》(2001年出版),及2013年3月发表于南方都市报历史版的《新发现的陈寅恪给龙榆生诗函》。 © 面朝大海我们书房
然而,他在高中时耗费大量精力研读红学、词学、《管锥编》、《谈艺录》等,对应试高考却显然并无帮助;他的高考成绩在我们班仅排第10,如果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中文系,他也会落榜。不仅如此,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期间,尽管师长们都很赞许他在论文中的学力功底,但他在班上的考试成绩却仍然平平;如果不是导师保举,可能连硕士研究生也未必能录取;而他班上每次考试成绩最好最稳定的一个女生,是中学时就对课本极熟练但很少读课外书的人,因而每到写论文时就来找他帮忙开列参考文献。
与一般人设想的相反,高考并非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人才选拔机制——谁最终能在某一领域的学术上做出大成就,取决于诸多方面的综合能力与潜质,与高考成绩未必正相关。
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中国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也早证明了这一点:除了文天祥这样的极少数例外,历史上的绝大多数状元都碌碌无为。
▲ 《明状元图考》一页,该书记录明代洪武四年至万历三十五年状元76人,分别绘像,后有小传。 © gmzm.org
这不仅是现在常说的“高分低能”问题,也不完全是试卷设计的问题,因为不存在一种完美的考试制度能测出一个人的所有能力和潜质。何况人才是存在巨大差异性的,往往很难同等地比较,像钱钟书当年数学考15分却仍被清华大学录取,因为他在国文和外语方面极为突出。
在特定时期的某些注重实践的领域,那就更难说了,像被称为台湾“经营之神”的王永庆,只有小学学历,因而他总结人生经验中的关键一条也是“学历不等于实力”,因为在注重实际操作的商业领域,学历体现的仅是个人能力的一个侧面,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侧面。
对高考利弊的反思早已有之,而议论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其弊端上,许多人都试图通过完善或改革,使之能更好地测试和选拔人才,例如以更全面的素质教育来代替。
然而,几乎任何一个替代方案,都可能带来新的问题:如果强化“素质教育”,那么对教育资源较为匮乏地区的孩子而言,这就会造成不公平,因为他们不像城里孩子那样可以有机会去参加各种兴趣班;如果将老师推荐、日常成绩等按一定权重纳入,淡化“一考定终生”,又可能容易产生私下开方便之门的舞弊行为。
问题盘根错节,纠结在一起,解决一端将引起另一重大弊端,最后无法整体地解决,只能以一种简单有效的方式施行。正因此,在现阶段的中国,不得不承认高考机制相对确保了社会流动的公平性,套用丘吉尔当年的名言,高考“很不好,但别的制度更不好”,它只是“最不坏”的那种。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这种公平性仅仅是表象。就像社会学家应星在《新教育场域的兴起,1895-1926》一书中所说,科举考试既处处显示“平等”,而实际运作中又并不符合平等的精神,这一机制最终事实上是将既存的社会支配关系合理化了:尽管金榜题名者的优势往往在父辈乃至祖辈时就积累下来,但这一机制的“公平性”又使得那些被排除在外的落选者只能将失败归咎于自身的不济。
王学泰曾说过,中国社会传统上有三种认可:血统、打天下的、考出来的,尤其是最后一种,“直到今天,老百姓还是佩服‘考出来’的人”。高考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一传统的延续:对“考出来的”,人们没话说,心服口服地接受这种社会资源的再分配。对一个社会来说,这一点甚至可能比人才选拔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它至少提供了一套公认的机制,并且当出现问题时,人们可以通过在技术上的批评与修正(例如制止考场舞弊)来解决问题。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高考制度本身,而在于它被赋予了很多根本无法完成的使命。虽然高考无法测试一个人能力的所有方面,甚至未必能选拔出真正合适的学术人才,最多仅是一种智力准入测试,但在学历崇拜的情结之下,人们或多或少地将高分与高智商、高能力,以及更好的机会与前途联系在一起。
尽管人们大抵也知道,几分的差距未必就真代表什么,但这种分数的“客观性”本身却确保了“公平性”,因为成绩如此,谁都没话说。这反过来又助长了中国人的一种思维定势,即习惯于用一把尺子去衡量所有人,却很少意识到差异并不意味着低劣。与此同时,这一学习机制预先要求人“全面均衡发展”——真能这样当然好,但事实是往往造成个人发展的平庸化。
高考的确造成了一些问题:测试的单一性;人才的错误配置,使许多人读了其实自己并不喜欢也未必适合的专业。但这往往都不是高考自身的问题,而是社会整体环境如此。虽然孝道早已被打破,但生活在中国社会的年轻人大体还是能深切体会到,我们常常是被寄望于“成为别人想要我们成为的那个人”(这或可称之为“社会成就取向”),而不能自由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自我成就取向”)。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屈从于家长的压力,去读了自己其实未必喜欢的所谓“热门专业”或名校。
▲ 专业、兴趣、工作选择之间往往有紧密的联系,据智联招聘,近四成2017年应届毕业生就业岗位与专业不对口。 © 第一财经周刊
但对哪个专业更“吃香”的功利心态,现实中却证明未必有错。因为社会整体上仍存在明显的职业歧视、学历歧视乃至学校歧视,一张文凭确实可能对个人现实生活产生深远影响。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说到底是因为人们缺乏其它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
《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告诫匡超人,“文章举业”是最重要的,“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
这番话其实放在今天也差不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极强的职业歧视——不管你喜不喜欢,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由此而来的社会心态,本质上是一种隐含着等级差异的垂直化结构,而不像西方那样是一种彼此独立又联系的网状结构。正因此,中国人往往连看个伤风感冒的病也喜欢去大医院,有些人甚至连天气预报都相信中央台的会比本地台更准,也才会习惯性地问出“在美国,总统和法官谁大”这样的问题,而没想到这两者是不可比的。
尽管近些年来社会的价值取向已渐趋多元化,但精英教育和各种职业歧视还是大行其道。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素质教育”,最终并不能促成人才综合性多元发展,而往往仅仅变成了应试加分的一个手段。
真正的素质教育是需要多元化的社会土壤的,只有这样,不能直接转化为考分的“素质”才不至于被讥讽为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多年前,曾听一位教授说,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有一位“古怪”的邻居,此君一辈子的理想是当个秘书,虽然人到中年仍未实现,但他既不放弃,也不愿另谋他就,于是日常仅在教堂打杂为生。
当然美国人也并不都这样,但这样的人却比在中国多:并不认为某一理想“不上台面”,并且心甘情愿地投入自己的人生去追求实现。这看似简单,但却有赖于一系列前提条件,包括追求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社会价值的多元化和相对职业平等(亲友不会因为一个人想当木匠而对他施加压力),以及良好的社会经济保障——能容许一个人自由地实现自我,而不必担心饿死。
说到底,高考毕竟只是社会中的一套机制,不可能脱离整个社会环境存在;如果它有某些问题,那也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而不能寄望于社会有所进步之前单独发展,那是不现实的。
▲ 2016年6月,校园里的高考考生,和校园外等待的家长。 © humannet
在眼下,高考仍是“最不坏的制度”,但如果放眼长远,我们或许也正站在一个历史转折点上——不过,那恐怕不是高考制度将变得更好,而或许是它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就像央视春晚总是众口难调,只有当人们有了更多替代选择时,才意味着娱乐文化和价值取向更丰富多元了。
如果一个社会中,人们自我实现的渠道越来越多样化,容许一次失误后从头来过,或即便未能考入名校也有机会得到社会认可,那么,到时候人们慢慢地或许也就没必要去为高考钻营,更不至于害怕“一考定终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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