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科医生手记:狂犬病生死事大
胡冰霜,复旦大学预防医学博士后,四川大学心理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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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2016年,狂犬病死亡人数在传染病中居第三位(前两位分别是艾滋病、肺结核)。 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如果一个地区狗接种狂犬疫苗的覆盖率达到70%,狂犬病就不易流行,人就能避免感染。也就是说,此地区的人就不用再接种疫苗了。此举免去了疫苗对人体的副作用,更节约、更人道。
1987年,我在华西精神科做住院总医师。初春的一个傍晚,我接到急诊室的电话,于是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医院。
急诊室里挤得水泄不通,我费尽力气才挤进去。患者是个农村小女孩儿,她半躺着,牙关紧闭,眼皮一阵阵颤动,不时地甩头,手脚痉挛,头发粘在脸上,汗水渗湿了旧棉袄的衣领。
她父亲半蹲着抱住她,随着她的抽搐耸肩缩颈,使劲把她抱稳。小姑娘12岁,痉挛抽搐已有两天。她当天清晨到急诊室后,好几个科的医生都来看过。内科医生怀疑是脑炎、癫痫,传染科医生考虑过破伤风,神经科医生认为需要排除癔症发作,所以建议精神科医生来看看。
小姑娘意识不清、唾液极多、体温偏高、大汗淋漓、小便失禁、心跳和呼吸急促……最后我发现她左边小腿的后外侧有两根棕色条纹,约2mm宽、6mm长,条纹边缘的皮肤有点儿红肿。我盯住条纹看了会儿,问她父亲她最近是否受过伤,男人摇摇头。我请他仔细瞧瞧女儿腿上的条纹。
他怔怔地看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哎呀,上个月有一条过路狗,娃儿被咬了。”说完他仰头大哭,眼泪、鼻涕顺势流在孩子的棉衣上。好心人捡来几张报纸铺在地上,扶他坐下。“哎呀……哎呀呀呀……”他的哭声响彻小院,闻之心悸,就诊的人们纷纷绕行。
小女孩儿随即被诊断为狂犬病,很快住进了传染科。她病情越来越重,周围稍有风吹草动就剧烈抽搐,先是持续高热,继而昏迷、衰竭,三天后死在父亲怀里。
此后,无论何时何地见到狗,我都会认真地察颜观色,揣摩其体能、情绪、健康状况。
有一天,我经过华西医科大学校园门口,发现那里贴着一张“校园内禁止遛狗”的告示,当下感慨华西医大不愧为医学高等殿堂,随时都在弘扬预防医学的理念。
千禧年后,我到某国际志愿者机构担任全科医生,为那里的外宾诊疗疾病,他们大都在中国西部的学校做老师。一天中午,电话铃骤响,我刚拿起听筒就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声,吓得心惊肉跳。电话是一位年轻的加拿大女老师打来的,她那时身在中国西南一个偏远的村庄里。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狗在我寝室里跑来跑去……它正在撞墙……”
我定了定神,边听边收拾东西——急救包、便携冰箱、狂犬疫苗、抗狂犬病血清、抗菌素以及其他药品——立即准备上路,争取尽快赶到现场。同时,我告知机构领导,联系她所在的学校,共同商定了几项事宜:
① 立即报告当地疾控中心和有关部门,请他们到现场指导处理。
② 马上隔离那只狗,不让它再接触任何人或动物。
③ 凡被那只狗咬伤和抓伤的人,立即去疾控中心打狂犬疫苗。
④ 凡被那只狗咬伤和抓伤的狗,立即隔离、观察。
学校领导反应敏捷,很快就请兽医专家去了现场。他们都觉得,学校里人太多,要绝对隔离狗很困难。安全起见,他们准备马上杀死、焚烧、掩埋狗,以断绝传染源。我请兽医专家务必按医学常规留下狗的头颅和唾液作为标本,以便进一步检查和诊断。我很快登上飞机,几小时后到达学校。
那位女老师正站在寝室窗前蓬头垢面地哭着。狗咬在她左臀肉最多的地方,咬出几个米粒大小的扁孔。
我马上根据“狂犬病预防控制技术指南”为她处理:
① 拿注射器针管,用20%的肥皂水和清水反复交替地灌洗伤口达20分钟。
② 给伤口周围注射抗狂犬病血清,把感染限制在局部,阻止病毒向中枢神经系统扩散。
③ 注射狂犬疫苗。她到中国后曾打过三针狂犬疫苗,这一针属于强化。
④ 口服广谱抗菌素。动物的牙齿上有多种细菌,人被咬伤后很容易感染。
她渐渐安定下来,告诉我刚才有人来给房间消过毒,小土狗也被装进铁笼子带走了。狗是上学期赶集时从老乡手里买的,平时脾气温和,哪料到突然变得如此吓人。
学校领导满头大汗地赶来,说刚刚在后山树林里协助兽医和警察处理了狗:在它身上浇了汽油,焚烧后埋在一个深土坑里,狗头和装唾液的试管放在兽医带来的小冰箱里。女老师听了放声大哭,不停喊着“我的狗、我的狗”。领导见状,面有愧色。
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女老师的妈妈从加拿大打来的。巧了,这位女士居然是加拿大某城市疾控中心的医务人员。听完女儿的哭诉,她也认为狗的表现很像是狂犬病。当然,她最关心的是女儿的身体。
我把处理过程给她讲了一遍,顺便告诉她狗的处置情况。她接着问道:“狗的原主人家能不能找到它打狂犬疫苗的记录?”领导小声说:“乡下的土狗一般都没打过什么针。”
我如实翻译给她,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对在场的每一位都表达了谢意,说给大家添了麻烦,若需要帮忙,请随时告诉她,她一定会全力以赴。从头至尾,她表现得镇定自若,与多年前那位无助的父亲形成了鲜明对比,不愧为专业人士。
放下电话,天色已晚。我赶紧询问学校领导其他被狗咬伤和抓伤的人是否都打了疫苗。领导面有难色地答:“这些人都不想打针,说土狗没啥子关系。我动员了好几次,他们都不听。医生,要不请你从专业角度再去给大家讲讲?”
我跟着领导去了食堂,那里已有好几十号人。除了女老师的学生,其他人都是教师家属,有人还抱着小婴儿。领导说,孩子们经常和土狗打闹,小婴儿抓住狗毛就不松手,好几个都被抓伤过。我看了一圈,发现几个小孩儿手上的抓痕都很浅、很小,幸好没人被咬伤。我抓紧给大家讲了几点:
① 土狗可能得了狂犬病,狂犬病极有可能传染给人,发作后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② 要尽快注射狂犬疫苗,让身体快速产生免疫力。
③ 抓伤的地方,要用肥皂水和清水反复交替地清洗20分钟。
众人似信非信,仍旧说笑打闹。我越讲越急,脑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一系列恐怖镜头:既然这条狗一直在学校内外自由活动,它完全有可能攻击过其他人或狗,而其他狗也可能攻击过人或狗,那么感染范围将无法估量……念及此,恐惧的黑雾从我眼前升起,汗水顺着背脊淌下,呼吸也有些不畅。
我赶紧定下神来,看到听众越来越多,就顺手拉过一张饭桌爬了上去。领导递来一个话筒,我便站在桌上对大家喊话:“现在天刚黑,你们马上下山去打狂犬疫苗,疫苗发票都可以拿来报账,赶快啊。”大伙这才反应过来。领导说,看样子得在喇叭里喊喊话才行。
我又跟他去了学校广播室喊话:“凡是被狗咬伤、抓伤的,今晚必须去打狂犬疫苗,校门口有校车接送……”群山也响起此起彼伏的回音,听上去声势恢弘。月黑风高,树木张牙舞爪,20多个人终于集中在校车里,一起下山去了。
兽医专家着实能干,他先把狗头和唾液提到一个实验室放进超低温冰箱,接着马上联系上级科研机构,准备将标本送去做病理检查。可他电话打了好几个回合,都没找到合适的实验室,于是请我也帮忙联系。
我开始四处打电话,先后联系了协和、华西、湘雅、武汉等几个医科大学,都没有实验室接收。最后,我找到复旦大学微生物教研室,一位女老师接了电话,声音温婉雅致。我简明扼要地把情况讲了一遍,她听完安静地说:“我们实验室很久没做过这种实验了。确定病原微生物太费事了,要分离、培养,还要接种到动物身上,再观察它发不发病……反反复复地做,时间蛮长的。我们实验室很忙,这个实验一般是不做的。”
我只好左右劝说:“这只狗抓伤的人太多了,很多都是小孩子,要明确诊断才好处理后续问题。我们已经联系了很多实验室,都不收这个标本……”说着我喉咙有点儿发哽。她终于开了金口:“那就送来吧,一定要注意超低温保存,绝不能高于零下60℃。还有,标本的包装和转运有严格规范,一定不能造成污染啊,这些你都清楚吧?”我连声应承下来。
兽医专家连夜包装好狗头标本,亲自携带超低温冰箱赶到机场。但航空管理条例规定:狗头不能空运。好在专家本人是当地畜牧局的领导,他给卫生局、检疫局、公安局、农业局等打了一圈电话,反复说明此次空运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终于登上了飞机。
此后,我翘首东望,期待复旦的消息,也打过数次电话询问,对方都说结果还未出炉。幸好在此期间,学校内外没有任何疑似狂犬病的病例发生。六个月后,报告终于寄到,上书“犬瘟热”。我立即想起兽医专家当时的判断:“症状很像犬瘟热,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问题。”
女老师事后便返回加拿大的家中休养生息。我电话告知她“犬瘟热”的消息后,她十分释然和快乐。当地20多个人注射狂犬疫苗的费用,皆由我所属的国际机构支付,实在感谢其慷慨。当地学校早就恢复常态,稳定地运转着。学校领导将此事命名为“四一八事件”,便于今后交流讨论。
关于疫情和疫苗,值得提醒的是:
① 2012-2016年,狂犬病死亡人数在传染病中居第三位(前两位分别是艾滋病、肺结核)。2016年,中国狂犬病发病人数为644人,死亡人数为592 人。
② 如果事先注射过狂犬疫苗(3针),人体就能获得免疫力。但被狗咬伤后,还需马上注射疫苗以强化剂量。
③ 如果事先没打过狂犬疫苗,事后补救则需注射6针疫苗,分别在第1天、第3天、第7天、第14天、第30天和第90天。第一针争取在24小时内注射,以便让身体快速产生免疫力,在发作前能起些作用。
④ 人被猫、狼、猴、蝙蝠等动物抓伤后,也要马上注射疫苗。
⑤ 提倡对狗的免疫。世界卫生组织建议,如果一个地区狗接种狂犬疫苗的覆盖率达到70%,狂犬病就不易流行,人就能避免感染。也就是说,此地区的人就不用再接种疫苗了。此举免去了疫苗对人体的副作用,更节约、更人道。
狗原应属于山乡、雪原、林地、草原,或许它们更热爱牧羊、护林、导盲甚至缉毒等富有存在感的生活。身在拥挤密集的人群中,它们难免感到冷落、困顿、孤单,甚至饱受隔绝与囚禁之苦,想来确实不大相宜。而我们人类也不妨多与同类相濡以沫、相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