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赌与杀人,"盲井案"嫌疑人的家族和村庄 | 深度影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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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昆明出发,沿着杭瑞高速、渝昆高速、麻昭高速走上400多公里,穿越几十个隧道,一直往深处走,就到了庙坝镇。
一边是汹涌的白水江,一边是绵延的朝天马山脉。上坡越来越高,路面变成了沙石和黄土,两边的山坡上是层层梯田和零散错落的人家,石笋村到了。
今年六月,这个村庄成了全国关注的焦点。据调查,村里有50多人因涉嫌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而被捕。今年十月,他们将在内蒙古巴彦淖尔迎来审判。
▲ 6月16日,云南昭通盐津县庙坝镇。
石笋村山高苦寒,土地一年能种一季玉米。村里一千多户人家中,518户是贫困户,人均年收入2300元。村支书毛富伟说,除了出门打工,村民们别无活路。
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浩浩荡荡的大军坐上大巴和绿皮车,一路向北,扎进遥远北方的煤矿。
矿井下消失的亲人
在村中,有几处坟墓,墓碑说明,坟茔中的主人都是在盛年死于矿难。但还有一种更蹊跷的死法——被同乡人带出去杀死。
在电影《盲井》里,杀人者杀的是从车站物色来的陌生人。而在庙坝,他们杀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哥哥。
距离第一被告艾汪全的二层小楼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座孤坟,墓主是23岁遇难的杨仕强。
据其外甥雷吉贵说,舅舅2006年在山西死于假矿难。
2013年,离婚多年的范厚友与邻村的宋述群领了证,觉得好时光即将开始了。他希望能和妻子过上热乎的日子,对宋述群几乎有求必应。
领证一个多月后,妻子让他去矿上打工,他就去了。再往后的发展就是他死了,死在陕西省白水县南桥煤矿。宋述群分到了12万。
范厚友还有个孩子,叫范贤银。父亲失踪后,14岁的小范找宋述群问父亲的下落。
“不知道”,宋述群说。那时候,她正在用这12万装修自己的二层楼房。
小范成了孤儿,不再读书,父亲矿难赔偿的一点儿钱也被他几尽花光,整日骑着摩托在乡间公路上飞驰。
▲ 6月17日,庙坝镇红碧村大坪社。范贤银和堂哥看范厚友2013年在煤矿打工遇难前的通讯录。
2014年8月,陕西渭南法院判决宋述群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法庭上,证人说,范厚友在矿里掏哑炮:“见他已经被炸出来倒在离工作面2、3米的地上,头被炸烂了,半个头都不见了。”
▲ 6月17日,庙坝镇。陈联。
2013年,李连均死在新疆哈密的一座煤矿,是亲妹妹李连翠送他去的。
一个月后,李连翠自己独自回了家,哥哥死了这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直到警方来抓人,目击者说,她没有挣扎,依然神色平静。
李连翠的女儿陈联说,妈妈一直爱赌,但不知道她究竟欠了多少债,她只知道,那债,是用舅舅的命还的。舅舅是个“可怜人”,他40多岁了还单身,穷,又老实巴交的。
煤矿中生,赌场中覆灭
艾汪全摸着扑克牌,脸逐渐变得阴沉,眼睛因为紧张而通红。把盖在桌上的牌掀开一条小缝,眯着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今天点子有点背啊”,他嘟哝了一句,甩出一沓百元大钞。
在目击者的记忆里,这是2014年5月的一个深夜,这一晚艾汪全输掉了11万。
一个月后,他伙同六人,在山东兰陵的矿井下,杀死一名陌生人,骗赔73.8万元。他还了赌债,但随后被抓。
艾汪全,内蒙“盲井案”中的第一被告,在云南当地更著名的身份是“赌徒”。
艾汪全模样并不起眼,刚好一米七,黑瘦,高颧骨,身上有纹身。父亲早亡,母亲多年前改嫁,他早早结婚,有过至少三个妻子或女友,两个孩子。
镇上人人都知道“艾三妹”艾汪全,因为“他赌得太狠了”。这是第三任“妻子”杨敏(化名)对他的评价。
杨敏24岁,短发,微胖,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儿。她在2009年到2014年间与艾汪全共同生活(没领证),并为他生下女儿。
▲ 6月17日,庙坝镇石笋村。杨敏,她和艾汪全的女儿正蹲在一边玩。
“他不玩微信也不玩QQ,只喜欢玩牌,什么牌都喜欢,这是他最大的兴趣、意义和爱好。”
最极端时,艾汪全曾在烟雾缭绕的牌桌上坐了30多个小时,打到眼睛发直,愣是没下来。杨敏至今仍觉得不了解那个比自己大12岁的丈夫。
据知情人士透露,艾汪全在多起案件中充当主谋,进行策划、物色人选、杀人、冒充亲属骗钱等环节。而他的赌资,多来自伪造矿难得来的赔偿。
艾汪全并非孤例,该案的第二被告王付祥和他情况相似。他们都在村中盖起了两层小楼,并将自己的亲人、朋友拉入伙。
在前些年,他们所做之事就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被称为“杀猪匠”。
他们结成同盟,出没于各个矿业大省,在自己制造的“矿难”中暴富,又因为赌场中源源不断的亏空,而进行着杀人、赌博的循环,直致覆亡。
▲ 6月21日,庙坝镇石笋村。王付祥的儿媳和第一个老婆说,这房子是十年前盖的,与王付祥无关。但据邻居介绍,这就是王付祥突然有钱后建的,此前他住在父母的老屋内。
王付祥的牌友张阳明(化名)记得,大概是2012年,镇上有人杀人骗赔的消息在流传,他觉得王付祥有点儿不太对劲。
5月,王付祥在场子里背了15万的水钱,一个月之后回来,一脸豪气地还清了账。打了几天牌,他又开始借钱,过段时间,又带着钱回了乡。
▲ 6月16日,庙坝镇石笋村。王付祥的母亲、儿媳、父亲(从左到右)坐在屋前。谈起儿子的案子,老母亲落了泪,说心疼。
王付祥微胖,外表和善敦厚,从不主动提起这些事。张阳明试探性开他的玩笑,你们搞钱太凶了嘛!注意安全。
王付祥抿嘴笑了笑,不回答,也不反驳。
作案后,回到家乡,人性呈现出复杂一面。从2012年回家到2014年7月被抓,“坚定派”艾汪全从没离开过赌场。但实际上,更多的人试图洗白自己,与不光彩的过去告别。
一位与王付祥相熟的人说,2013年后,王付祥还清了赌债,下决心戒了赌。他在昭通开了家餐馆,还在毕节承包工程,爱在朋友圈里发自己做工程的照片。
但他陷入了长久的失眠,仅2013年12月,他至少有五条朋友圈都在说自己失眠,语义隐晦。
不只是他们,当地知情人士开列清单,在涉案人员中,至少有一半长期流连赌场,身负高额赌债,陷入赌博欠债、杀人还债的恶性循环。
每当问起镇上因为“盲井案”被抓的人,人们总会感叹一句:“这人我认识,你知道吗,这事儿太多了。”
父亲杨尚贵、母亲龚兴平先后被抓,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14岁,最小的9岁。
如今,家里的米即将见底,父母没有留下生活费,孩子们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王云贵,一个患有慢阻肺的老矿工,脸上还有矿难留下的青痕。他80年代参加自卫反击战,90年代带工人下煤矿干活,如今靠两个子女赡养。
他的弟弟王云友、王云银皆涉盲井案。其中,弟弟王云银是在他的催促下去自首的。
▲ 6月19日,庙坝镇石笋村。艾汪云正在喂猪。
艾汪云的妻子及弟弟艾汪银因涉嫌制造假矿难骗钱被抓,至今关押在内蒙,等待受审。
和艾汪云一并被抓的共十人,回来的只有四个,如今他处于取保候审阶段。
▲ 6月16日,庙坝镇石笋村。70多岁的艾泽香在玉米地里打除草剂。
艾泽香的儿子艾汪银、女儿艾汪美均涉案。问到案情,他摆摆手,说自己和孩子已经多年没有来往。每年他就指着这块地养活自己。
小镇庙坝的赌场系统
小镇庙坝的赌场,有三级系统。
最低级的是棋牌室,开在拥挤逼仄的巷道间,多如牛毛,彻夜不息。人们一般在这里打十块的麻将,四五个小时输赢上千。
再高档一些的是农贸市场的牌局,打扑克牌,半天输赢能有一两万。
“盲井案”被曝光后,镇上严打了一阵赌场。但现在,市场的扑克场子还是搭了起来。警察在门口巡逻,里面就是围得水泄不通的牌局。
背着背篓买菜的人放下背篓,挤了过去;卖菜的人撂下菜摊,也挤了过去;人人伸着头,手里攥着钱,排队等着上桌。
市场里一位店主对此习以为常,“这太正常了,卖菜的今天卖了几十块钱,就去输了,明天继续卖,继续输;来买米的先上了牌桌,钱也输光了,米也没买成。”
▲ 6月16日,庙坝镇。拥有一座小楼是每个当地人的“梦想”。
棋牌室与农贸市场的露天赌局,这还是明面儿上的系统。让艾汪全、王付祥们输掉全部身家的大赌场,隐藏在大山深处。这里有一夜暴富的神话,也有跳楼沉江的惨剧。
每到黄昏时分,一辆白色的微型面包车就会在庙坝镇的窄巷中穿梭。它是来接客人去大赌场的,如果想去,给老板打个电话,车就来了。
这车上坐过艾汪全、王付祥,坐过石笋村很多村民,如今他们悉数被抓。
▲ 6月16日,庙坝镇石笋村。村子的许多住户都分散在大山上,交通十分不便。
这个赌场在2008年左右开门,没有名字。老板的名字就是招牌,她叫宋丽,今年约36岁。为防止被警方端掉,它也没有固定地点,一般选在山间的僻静农家院落,屋外安静,屋内喧嚣。
在这场子里,大家都玩是一种叫做“马车”的扑克牌游戏。游戏规则简单,摸五张牌,其中三张点数的和凑成整数,十或二十,即为马车,剩下两张牌的点数比大小。
规则简单,赌注却可大可小,可选择五块、十块,也有五万、十万。没有人知道这个场子一天能有多少流水,但知情人称,老板每天“打水”就能赚到20到30万。
所谓“打水”,指的是赌场老板在每局赌博中抽取费用,客人赢十块,老板得一块。
▲ 6月17日,庙坝镇。街道边的电线杆上贴着“盐津县人民法院2016年失信被执行名单公示”。
亲历者曾看到人们拖着有密码锁的行李箱进场,一包包现金直接往桌上砸。运气不好者,一夜甚至能输掉几十万或上百万。有人输得红了眼,倾家荡产,甚至会选择报警。
此时,赌场则会提供另外一项服务——高利贷。这种贷款一般是五分的利息,借一万元,一天的利息是五百。
“他们在牌桌上都欠了债,一来二去混熟了,就经常在一起抽烟喝酒,琢磨事儿。”一位牌友回忆,正是共同的境遇让他们越走越近。
“借这么多钱,他们能找什么来还?”当地警方一位人士分析,这是他们开始“盲井式”作案的直接原因。
清贫但安心地活着
不管怎样,50多名嫌疑人之外,村中的4000多人仍在正常生活。做建筑工、开摩托车,亦或者是下矿井,生计艰难,求的是一份安心。
谢光友已经靠跑摩托赚钱养家近十年了。当地的消费水平不算高,他跑一天车能赚一两百元。
镇上像他这样跑车为生的还有很多。
山间小路上,两名男子合力将摩托车往上山开。村子的许多住户都分散在大山上,交通十分不便。
▲ 6月17日,庙坝镇石笋村。罗明康,42岁。
罗明康今年40岁出头,家里三个孩子都还小,靠他一个人挣钱养活。2010年,他用下矿和借的钱盖了一幢二层楼。
矿上工资高,40天能挣到一万多,为了孩子的学费和还清盖楼的欠款,他每年都去矿上打工,但随着2016年5月3日盐津县兴隆乡沙坝煤矿矿难,官方上报6人死亡,煤矿关闭,他就回家,干起了摩的。
这些年,他见着村里人豪赌,不是不心痒,但克制自己不去围观,瘾也就过去了;看到乡人一夜暴富,不是没有羡慕,但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得走正道儿。
▲ 6月16日,庙坝镇石笋村。雷吉贵,24岁。
24岁的雷吉贵,家里一爿木屋,摇摇欲坠。他蹲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堆碎石上,说家里正要建新房,平时主要靠给别人盖房子、装修养活老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的他,包揽了打地基的活儿。
他的舅舅、23岁的杨仕强2006年在山西煤窑遇难。他家所在的过车社,几乎家家有人因为杀人骗赔被抓。
但他丝毫不被外界影响,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盖房子、种烟叶,屋前一棵李子树哗哗落果子,孩子捡来吃,酸得五官皱成一团,一家人哈哈大笑。
这样的日子,也有滋味,有奔头。
云南“杀猪匠”的血色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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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新京报记者尹亚飞
文字:新京报记者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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