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萨拉热窝的秘密——欧洲难民故事
欧洲难民问题是这一年以来中文社交媒体上的热点问题,而且已经演化成为海外华人社会一个争议性很高的政治问题。本文作者根据自己居住在欧洲多年的亲身经历和第一手的观察,试图从叙述小人物故事的角度来展示欧洲难民所在的这个社会大场景。本文是作者关于欧洲难民文章系列的第一篇,从身边真实的故事切换到电影情节,最后又切换回现实,感人至深且耐人回味。
上世纪90年代初南斯拉夫战争爆发时,我正在香港,在一家杂志做编辑。记得当时发过一篇有关战争的报道,我在写编辑按语时不禁唏嘘不已。对香港读者和我本人来说,那场战争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不久,我们一家就被送到瑞典来了。与我们同时期在瑞典获得庇护的,大部分是从巴尔干战火中逃来的前南斯拉夫各民族的人,此外还有来自越南和中东的难民。人类的各种争端与分裂令我们都经历了可怕的噩梦,无家可归就像行走在流沙之上,直到仁慈的瑞典给我们伸出温暖的手。
英国哲学家齐格蒙•鲍曼曾这样描述欧洲难民的生存境况:“他们昨日还为家园骄傲、为他们的社会地位自豪,很多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富庶……但他们现在成为了难民。他们失去了家园和社会地位,失去了所有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来到了这里。”
瑞典语课堂上的嚎啕哭声
1994年初,我开始上瑞典语课程。班上那些面色呆滞的同学,大都是原属南斯拉夫的波斯尼亚穆斯林。这些穆斯林的祖先原是基督徒,在15世纪巴尔干半岛被土耳其占领后,改宗为穆斯林。几百年来,那个半岛宗教族群冲突不断。
那时瑞典语老师让我们练习口语,主题之一是谈自己的爱情故事。我的同桌是一个在波斯尼亚当过运动员的帅哥,他用结结巴巴的瑞典语很兴奋地向我描述,说他十五岁时爱上了同村一个姑娘。一次,他去山上放牛与姑娘幽会,把牛用绳子拴在自己脚上。结果牛突然狂奔起来,这位可怜的情郎被拖得奄奄一息。
但不是所有的口语课都这样有趣。一位年轻姑娘在谈到自己的恋爱婚姻时,突然嚎啕大哭。原来正在她戴婚纱做新娘时,战争爆发,她的父亲被塞族邻居打死了。她睁大茫然失神的眼睛发问:“为什么原来相处不错的邻居,会突然要杀死我们?”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平息,我的波斯尼亚难民同学早已各奔东西。他们有的和我一样在瑞典找到了工作,还有的回战后的波斯尼亚重建家园去了。有的人在家乡有房子、土地与事业,东欧的气候也比北欧好得多。
逃离战争二十三年终回乡
电影往往是艺术化了的现实生活。在获瑞典“金羊奖”的影片《我的姑妈在萨拉热窝》(Min faster i Sarajevo)里(注:本文题图为影片中的影像),主人公兹纳坦(Zlatan)活像我熟悉的老同学中的一个。中年男人兹纳坦是来自前南斯拉夫的难民,现在瑞典做水管工。自1992年逃离萨拉热窝,23年来,兹纳坦在瑞典结婚生孩子又离婚。即使家乡已经和平自由了,他也不曾回国。
此时兹纳坦遇上了难题。他那17岁的漂亮女儿安雅找到她,说她从未去萨拉热窝见过父亲的亲人,对父亲青少年时期的生活一无所知,因此很想要和父亲一起旅行返乡。兹纳坦试图阻止女儿,说那个国家对自己是“已完结的一章”,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那里,他每月寄钱回去赡养老人就行了,如回去只有失望。
但女儿已经买了机票,兹纳坦不得不跟着女儿上飞机。在从机场到萨拉热窝的出租车上,司机告诉他:这个国家看起来一切正常了,但曾有几十万在战争中人死亡,今天已无人忆及。
兹纳坦带安雅住在萨拉热窝战前的一家五星酒店,说那里曾为奥运冠军举办过盛宴,战时曾住过很多采访战事的各国记者。女儿更想看父亲童年时的学校、游戏场和面包店。很不请愿的父亲只好答应女儿,说次日将带她去城里散步。
第二天在城里散步时,女儿埋怨父亲不带她去看自己曾居住过的地方。父女俩正在不高兴地拌嘴,路上遇到熟人了。苏德是兹纳坦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他热情地把这对父女拉到他家去做客。老友们一起喝酒唱歌,回忆当年的足球赛。
两个秘密:人间之惨痛与无奈
曾想把在萨拉热窝所发生的一切永远抛在脑后,但此时,兹纳坦已无法不直面自己的过去了。
那个晚上,他趁女儿睡觉偷偷溜出酒店,走到一条布满弹洞的破败小巷,打开门进入一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小院。没想到女儿安雅跟在他身后,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兹纳坦哭泣着告诉安雅说:在这个小院里,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幸福的家——妻子和儿子,但一次大轰炸摧毁了一切……。
另一个被揭出来的秘密是,兹纳坦的老姑妈在他回乡之前已经死了,但负责照顾老姑妈的拉德米拉却秘不发丧,而是把老姑妈的尸体藏起来。拉德米拉从市场上找了一个卖毛线袜子的老妇人,把她化妆成姑妈,来应付久未返乡的侄儿。当兹纳坦发现姑妈是假的,拉德米拉立即向他认错,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母女俩一直依靠兹纳坦从瑞典寄给老姑妈的赡养费为生。
痛苦万分的兹纳坦只好埋葬了老姑妈,并承诺继续给拉德米拉寄钱,让她能够送女儿去英国留学,还表示愿意资助那位穷困的假姑妈。
这个影片有了一个令人喜悦而充满希望的结尾。因为这趟回乡,兹纳坦伤痕累累的心灵得以医治,他的女儿认识了父亲的祖国曾发生过的那场毁灭性的悲剧,理解了长久隐藏秘密的父亲。当父女俩并肩在街上大吃家乡零食时,萨拉热窝正在热火朝天地重建房屋。
但我的邻居布拉西一家却无论如何不肯返乡。他们的伤痛难以对人言说。原是波斯尼亚中学数学教师的布拉西,在带着家人逃离战火时被塞族民兵逮捕,女儿桑娅遭受了非礼蹂躏。忍辱活下来的桑娅到了瑞典也不肯结婚。
有时我在小城街上,遇到桑娅搀着白发苍苍的父亲,尚年轻的她像秋花一样迅速地枯萎。同是天涯零落人,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楚。
作者: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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