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奇真的是英雄吗？

人物

维基解密｜信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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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可成

2019年4月11日，维基解密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在伦敦被英国警方逮捕。他蓄着大胡子的照片传遍全球，震惊了不少人。

在被捕前，阿桑奇藏身于厄瓜多尔驻英国大使馆内，长达七年之久。他这几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他是英雄还是流氓？对他的逮捕是对言论自由的威胁，还是对正义的声张？他会被交到哪国政府手上，会坐牢吗？本期会员通讯，我们就来聊聊这个传奇人物。

阿桑奇为何被通缉，又为何被庇护？

阿桑奇1971年出生于澳大利亚。在他出生前，父母就分手了。他一岁的时候，母亲嫁给了一个叫Richard Brett Assange的演员，他也跟随继父，姓“Assange”。有意思的是，阿桑奇在自传中透露：Assange这个姓来自中文阿桑（Ah Sang），因为他的继父的祖先来自台湾。

阿桑奇学习过数学、物理、编程，在16岁的时候成为黑客，并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成立了名为“国际颠覆者”（International Subversives）的黑客团队。1990年代，他就曾因为黑客行为被判罚2100澳元。

2006年，阿桑奇创办了维基解密（WikiLeaks）并自称主编。需要注意的是，维基解密和维基百科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维基解密的定位就是发布机密信息。到2015年，这个网站已经发布了超过1000万份文档。这些文档基本都是由匿名人士提供的，很多都涉及各国政府的秘密。

2010年，维基解密暴得大名，因为它发布了由美军驻伊拉克情报分析员切尔西·曼宁（Chelsea Manning）提供的机密文件。这一事件也成为后来美国试图起诉阿桑奇的主要原因。

切尔西·曼宁

切尔西·曼宁在伊拉克期间，获得了美国军方和外交部门机密文件的权限，她将有关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的大量文件以及几十万条美国驻外使馆密电文件提供给了维基解密。《纽约时报》《卫报》《世界报》《明镜周刊》等各国知名媒体也参与合作发布了部分经过处理的文件。按照《纽约时报》的说法，这些文件“让人们对平民伤亡、士兵士气、被拘押者的待遇以及承包商的使用有了新的了解”，“它们提供了‘战争的实时历史’”。其中传播最广的一则视频，显示了两架在伊拉克的美国武装直升机向地面上的可疑敌人射击，然而其中两名死者是路透社的战地记者，他们的相机被误认为是武器。这则视频被维基解密命名为“连带谋杀（Collateral Murder）”。

美国政府和军方显然对此极为不满。切尔西·曼宁很快被逮捕，并于2013年被判刑35年——美国有史以来对泄密者判刑最重的一次。这一判决当时引发了极大争议，很多人认为这是奥巴马政府对泄密者的严厉打击，会对其他试图曝光政府不光彩行径的人形成寒蝉效应。2017年1月，奥巴马在离任之前赦免了曼宁。

奥巴马政府也曾考虑过是否要起诉阿桑奇，但最终放弃了。一个重要原因是：阿桑奇在维基解密发布这些机密文件的行为，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类似新闻业的行为。而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对新闻业给予了极强的保护，阿桑奇完全可以用它为自己辩护。而如果最后成功给阿桑奇定罪，则可能开创一个糟糕的先例，给美国的言论自由带来重大打击，今后可能就再也没有媒体敢发布“五角大楼文件”那样的机密文件了。

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

但是，去年11月被公之于众的一项文件显示：川普政府悄悄对阿桑奇进行了指控。最新消息表明：指控的罪名并非“发布政府机密文件”，而是“伙同非法入侵电脑“。原来，有证据显示，阿桑奇在2010年曾经试图帮助曼宁破解密码，以便让她冒用他人的身份获取机密文件（不过他的尝试最终失败了）。因为一般的新闻业并不会包括这样的黑客行为，所以这一指控可以绕开宪法第一修正案的限制。

因为有这项指控的存在，所以现在被英国警方逮捕的阿桑奇，有可能会被引渡到美国。具体是否会被引渡，还要看英国方面的决定。

不过，阿桑奇于7年前躲进厄瓜多尔驻英国大使馆，并非躲避美国的追捕——如上文所言，奥巴马政府并没有起诉阿桑奇。实际上，当时阿桑奇躲避的是瑞典政府的追捕——有两名女性向瑞典当局报案，指控阿桑奇对她们实施了性侵。

正因为阿桑奇躲避的是性侵指控而非泄密指控，所以一些人认为他的行为并不光彩。不过，当时阿桑奇确实有被美国通缉的风险，所以他申请厄瓜多尔庇护、躲进厄瓜多尔大使馆的行为，也获得了很多人的理解。当时的厄瓜多尔总统科雷亚实行左翼路线，和美国对抗，于2011年驱逐了美国驻厄瓜多尔大使。因此，厄瓜多尔方面也乐于借庇护阿桑奇继续恶心一把美国。

2017年，瑞典政府撤销了对阿桑奇的通缉，但是阿桑奇拒绝离开厄瓜多尔使馆。所以，阿桑奇其实是一个自愿软禁了自己七年的人。

阿桑奇这七年是怎么生活的，为何被厄瓜多尔赶出了使馆？

阿桑奇在厄瓜多尔驻英国大使馆的七年，并未离开公众视野。他依然活跃于网络，还在阳台上面向粉丝举行发布会，并且招待过包括Lady Gaga在内的各种访客。有传言说，阿桑奇的访客之一、加拿大演员帕米拉·安德森是他的情人。

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胡泳老师曾经参观过阿桑奇在使馆中小屋的复制品，并拍摄了一组照片（https://m.21jingji.com/article/20190412/herald/3a094bc8834c37c79144a341ba42d6b7.html）。厄瓜多尔使馆本身就很小，而阿桑奇的房间又是其中一间很小的房子，空气流通也不佳，胡泳老师说自己在房间里面待了半小时就“开始感到烦躁和不安”。

《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https://www.nytimes.com/2019/04/11/world/europe/julian-assange-ecuador-asylum.html）详细记录了阿桑奇在这间小屋中的七年。从中可以看到，尽管阿桑奇依然拥有众多粉丝和明星访客，尽管他还有一只猫的陪伴，但这种自愿软禁的生活并不好过，尤其是当周末使馆里空空荡荡的时候更是孤独。他在后期已经发展出了严重的抑郁症状。

阿桑奇的猫

而且阿桑奇很不注意个人卫生。这也让他和使馆之间产生了龃龉。使馆抱怨他不打扫自己的卫生间，也不看好自己的猫。

双方的矛盾还不止于此。阿桑奇喜欢在使馆里面玩滑板、踢足球。按照厄瓜多尔前驻英国大使Juan Falconí Puig的说法，阿桑奇的这些运动损坏了使馆的地板、墙面和门。有一次，使馆里的保安介入，没收了足球，阿桑奇就开始辱骂和推搡保安，把球抢了回来并往保安身上踢。

还有一次，阿桑奇邀请电视记者进入使馆采访拍摄，并带他们到了访客不得进入的区域。

又有一次，阿桑奇猛击使馆中控室的大门，以威胁的方式要求里面的一位保安出来对话。然而当保安出来之后，阿桑奇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而是对他辱骂、推搡。

如此种种，既显示出阿桑奇奇怪的性格（他被认为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也表明他在使馆中可能已经进入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

按照厄瓜多尔方面的说法，阿桑奇在使馆里面搞的破坏还包括：非法安装电子设备、未经允许侵入使馆的安全文件、屏蔽使馆的监控摄像头，等等。阿桑奇的这些行径使得他们最终无法忍受，只得取消他的庇护身份，把他赶出使馆。

当然，厄瓜多尔方面改变态度还有一个核心因素，那就是政府更替以及和美国关系的变化。《华尔街日报》分析说，厄瓜多尔现任总统莫雷诺的战略是与委内瑞拉等左翼国家解除同盟，转而寻求改善与美国的关系，并且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签订了一份42亿美元的援助协议。莫雷诺说，阿桑奇是“鞋子里的石子”，伤害了厄瓜多尔和其他国家的关系。

现在，厄瓜多尔终于把这粒石子扔掉了。

逮捕阿桑奇是不是对言论自由的打击？

阿桑奇被一些人视为信息自由、言论自由的英雄。如今他被逮捕，让一些人担忧：这是对言论自由的威胁和打击，这可能会威胁其他泄密者，也可能会威胁刊登机密文件的媒体，让大家从此噤若寒蝉。

但是，阿桑奇所做的事情，和其他泄密者其实并不一样，和媒体所做的更是有着显著的差别。

这种差别在发布切尔西·曼宁泄露的机密文件时就已经显露出来。当时，虽然媒体也发布了部分文件，但发布的时候对文件做了一定的处理，将一些具体的人名涂黑（例如和美军合作的阿富汗人），以避免这些人的安全受到威胁。

也就是说，媒体对泄密文件的发布是非常谨慎并且要经过编辑步骤的，只公布那些关键的、不会让当事人受到威胁的部分。并且，要对这些文件进行详细的研究分析、事实核查，要采访相关当事方，要撰写报道介绍和解释这些文件。

而阿桑奇在维基解密采取的则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公布全部原始文件，不管文件中的内容是否会让当事人受到伤害，不管文件是否存在差错和误导。

如果我们将阿桑奇和另一位著名的泄密者——斯诺登进行比较，就可以明显看出两个人迥然不同的行事方式。斯诺登在获得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大规模监控项目的机密文件后，采取的策略并不是将这些文件直接公之于众，而是邀请了他最信任的、长期关注监控和隐私问题的记者合作，经过记者的独立验证、判断和解读，将这些文件中包含的关键内容通过媒体公之于众。这显然是一种更加稳妥和负责任的方式。

斯诺登与记者合作曝光NSA监控项目

阿桑奇的行事方式，在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引发了人们更多的质疑。根据特别检察官穆勒的报告，维基解密发布了由俄罗斯黑客获取的民主党高层电子邮件，成为俄罗斯人干预美国大选的一个重要环节（川普曾公开表示：“我爱维基解密”）。而且，这些邮件中有大量普通捐款人的信用卡号和社会保险帐号。

如果说维基解密只不过是愿意发布任何泄密文件的话，那么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很难让人不质疑阿桑奇的品行了。在公布这些邮件之后，他协助扩散了一个当时很有影响力的阴谋论：这些邮件是由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工作人员Seth Rich泄露的，而Seth Rich在泄露邮件之后就被希拉里团队暗杀了。2016年曾经通过社交媒体关注美国大选的读者，可能还记得这则假新闻。当时，阿桑奇明确知道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但他依然选择了扩散这样的假新闻。

当阿桑奇选择直接公布所有未经验证和编辑的泄密文件原文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激进的信息自由主义者，他推崇极端的信息透明。但是当他主动扩散假消息和阴谋论的时候，你就很难以此为他辩护了。

因此，正如《华盛顿邮报》社论（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julian-assange-is-not-a-free-press-hero-and-he-is-long-overdue-for-personal-accountability/2019/04/11/90f901ba-5c86-11e9-842d-7d3ed7eb3957_story.html）所言，阿桑奇其实并不是信息自由、新闻自由的英雄。他所做的事情，其实和新闻媒体所做的相去甚远，和另一位重要的泄密者斯诺登也非常不同。对阿桑奇的逮捕，并不意味着对新闻自由的威胁。

事实上，我们从奥巴马政府放弃起诉阿桑奇，以及川普政府采用“伙同非法入侵电脑”的罪名起诉阿桑奇，都能看出：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对新闻自由的保护依然是非常强大的，并不会因为阿桑奇一案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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