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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作|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雷电雨》(孙柏、诸泳一翻译)

孙柏诸泳一 海螺Caracoles
2024-10-13


作者简介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瑞典语:August Strindberg,1849年1月22日—1912年5月14日)是一位瑞典作家、剧作家和画家,被称为现代戏剧创始人之一。斯特林堡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在其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他写了六十多部戏剧和三十多部著作,其著作涵盖范围有小说、历史、自传、政治和文化赏析等。他的作品直观体现他的生活经历和感受。作为一个大胆且以颠覆传统为一贯作风的创作家,他通过自我摸索习得戏剧性描写方法和其广泛用途,他的作品着重表现自然主义和表现主义。(节选自维基百科)





雷电雨

(OVÄDER)


室内剧

(1907)


奥古斯特·斯特林堡

孙柏、诸泳一 译




人物

主人,一位退休的政府官员

领事,他的弟弟

斯塔克,糖果店老板

艾格尼丝,斯塔克的女儿

露易丝,主人的亲戚

格尔达,主人的前妻

费舍尔,格尔达的第二任丈夫

送冰人

邮差

点燃街灯的灯夫

酒贩子

挤奶女工


场景

第一场 在房子前面

第二场 在房子里面

第三场 在房子前面




第一场


[一座现代房屋的正面,地下室是花岗岩的。上面的部分是砖,抹着黄色的石膏。窗框和其他装饰物由砂岩制成。一道低矮的拱门通向院子,同时也是糖果店的入口。房子的拐角出现在舞台的右侧,那里有一条林荫道通向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种了玫瑰和其他各色花卉,角落里有个邮箱。地下室上面的主楼层有几扇大的窗户,它们全都敞开着。这些窗户中的四扇属于一间装修典雅的餐厅。第二层楼的中间四扇窗户里红色的窗帘紧闭,透着屋里发出的光。

[房子的前面有一条人行道,每隔一段距离就种着一棵树。最前方立着一根灯柱,旁边有张绿色的长椅。

[糖果店老板斯塔克拿着把椅子出来了,在人行道边坐下。

[主人坐在主楼层餐厅的桌边,观众能够通过窗户看到他。他的身后摆着一个由绿色马约利卡瓷砖搭建的烤炉。壁炉架上,在一对烛台和几个插着花的花瓶之间有一张大照片。一位身着浅色衣裙的年轻女孩正在布最后一道菜。

[主人的兄弟,领事,从左边过来走到房子前,用他的手杖敲了敲餐厅的一个窗台。]


领事:你还有多久下来?

主人:我马上来。

领事:(向糖果店老板致意)晚上好,斯塔克先生。天气还是很热呀——

斯塔克:晚上好,领事先生。是啊,今天和三伏天一样热。我们一整天都在做果酱。

领事:是嘛!那么今年水果收成不错喽?

斯塔克:收成其实更糟了。啧,春天太冷了,夏天又热得让人受不了。这对我们这些只能待在城里的人来说可真不好过。

领事:我昨天刚从乡下回来。——晚上天一黑,人就想回家。

斯塔克:我和我老婆都没离开过城里一步。生意虽说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色,但得开始着手准备过冬了。先是草莓,然后是樱桃,再然后是覆盆子,最后是醋栗、哈密瓜和所有秋天的水果——

领事:跟我讲讲,斯塔克先生,这里的房子是不是要卖了?

斯塔克:我可没听说过这回事。

领事:这儿住了很多人吗?

斯塔克:我想大概住了十户人家吧,要是把住在后面的人也算上。但住在这儿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奇怪的是这房子里闲言碎语几乎没有。好像所有人都躲着对方似的。我住在这儿十年了,头两年我们有家奇怪的邻居,他们白天安静得要命,到了夜里就吵闹起来,然后马车会来把东西运走。第二年年底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经营着一家私人疗养院,夜里运走的是尸体。

领事:太可怕了!

斯塔克:他们还管这里叫做“寂静之家”。

领事:这儿确实没什么人说话。

斯塔克:尽管如此,这儿可上演过不止一场闹剧啦!

领事:告诉我,斯塔克先生,谁住在二楼,就在我兄弟楼上?

斯塔克:那儿,就是有光透过红窗帘的那间屋子——有个房客夏天死在那里了。然后那间屋子就空了一个月,一星期前一户人家刚搬进去。我还没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从不出门。您为什么这么问呢,领事先生?

领事:唔,我也不知道。那四块红窗帘很像舞台上的幕布,感觉后面正在排练一幕幕血腥的悲剧——呃,至少我想象是这样。其中一扇窗户上有一个棕榈树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根用铁丝做的杆子——你能看到它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要是能看见一些人的话——

斯塔克:我倒是看见过挺多人的,不过要等到晚些时候——等到夜里。

领事:你看见的那些是男人还是女人?

斯塔克:我想都有吧——不过现在我得回去看我的锅了。(他消失在大门里。)

主人:(仍在屋内,已经从桌边站了起来并点燃了一支雪茄;他正站在开着的窗边,和他的兄弟说话)我再过一会儿就好了。露易丝要在我的手套上缝个扣子。

领事:那么你的意思是要到城里去?

主人:也许我们可以朝那个方向去转一转。——你刚刚在和谁讲话?

领事:就是那个糖果店老板——

主人:噢,对——那个非常不错的家伙——就这一点而言,他是这个夏天我在这里唯一的伴儿了。

领事:你真的每晚都在家——从没出来过?

主人:从没!城市里那些闪着灯光的夜晚让我胆怯。当然,这些灯光在乡下是令人愉快的,但在这儿,在城市里,它们就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效果——几乎可以说是可怕的。但当第一盏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就又感到平静,可以继续我的晚间散步了。这样一来,我就会感觉疲倦,晚上就能睡得更好了。(露易丝递给他手套。)谢谢你,我的孩子。你可以让窗户开着,这儿没有蚊子。(对领事)现在我来啦。



[过了一会儿就能看到他从房子面向广场的一侧走出来;他在拐角那里停下,将一封信丢进邮筒里,然后他绕过拐角,来到房子前面,挨着他兄弟坐在长椅上。]


领事:告诉我,你明明可以待在乡下,为什么要住到城里来?

主人:我不知道。我已经丧失了活力。我的记忆把我永远困在这座房子里了。只有在这房间里,我才能找到平静,觉得安全。在这里——是的!从外面看你自己的家可真有趣。我会想象其他人在房子里来回踱步——想想吧,十年来我一直在里面来回踱步! 

领事: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吗?

主人:是啊,时光飞逝——当我们回忆的时候。不过当它正在流逝时,就显得很慢了。那个时候这座房子还很新。我看着他们在餐厅铺上硬木地板,给门刷上漆;她还能挑挑墙纸,现在还是那些墙纸。是的,正是那个时候!糖果店老板和我是这里最早的房客了。他也有些自己的经历——他是那种从来没有成功过却总是陷入各种麻烦的人。某种程度上,我也正过着他那样的生活。除了我自己的负担之外,还承担着他的负担。

领事:他喝酒吗?

主人:不不不,从不。不过他也没有干劲儿。唔,他和我知道这房子的历史:他们是如何坐着婚车来的,又是如何坐着灵车走的,而街角的邮筒成了他们所有秘密的接收者。

领事:夏天的时候这儿死了个人,是吗?

主人:是的,一个伤寒病例——那人是个银行经理——那间公寓空了一个月。棺材先出来了,然后是寡妇和孩子们,最后是所有家具。

领事:在二楼?

主人:是的,就在这楼上,你看到有光的地方,住着那些新的房客的地方。不过,对新的房客我一无所知。

领事:你一个也没见过吗?

主人:我从不问其他房客的问题。不是我问来的消息我都接受——不过,我从不胡乱传话,也从不干涉,我忧心我晚年的安宁啊。

领事:晚年——是啊!我认为变老是件好事,因为这样就没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记录了。

主人:是的,好事情。我正清算我的账目,我自己生活的账目,和别人关系的账目。我已经开始为旅行收拾行李了。当然,孤独有它的缺点,不过当没人可以要求你做事的时候,你就赢得了你的自由——来去的自由,思考和行动、吃饭和睡觉的自由。一切都依照你自己的选择。


[这时二楼一扇窗的窗帘升起了一点点,让人看见了一个女人的部分装束,随即窗帘又很快拉上了。]


领事:他们在上面很躁动,你看到了吗?

主人:是啊,上面有很多秘密。到了晚上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有时有音乐,但总是很难听。有时我觉得他们在打牌;马车三更半夜来了把人接走。我从不抱怨其他房客,可那时真是欠给他们一个教训,但没人想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一位穿着晚宴大衣但没戴帽子的绅士从屋子里面走出来,把一大摞信丢进信箱,然后又消失在屋子里。]


领事:那家伙真是有不少信呢。

主人:在我看来都像是一些通函。

领事:可他是谁呢?

主人:是二楼的新房客。

领事:是么!你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干什么的?

主人:我不知道。音乐家,指挥家,有一点音乐喜剧的感觉,也有点杂耍的意思,赌徒——阿多尼斯——什么都有点儿像。

领事:黑色的头发本来应当与他苍白的肤色相称。但他的头发是棕色的——这说明他的头发染过,或者是戴了假发。他身上的燕尾服暗示他的衣柜一定空空如也;他把信扔进信箱时的动作说明他惯于洗牌、切牌和发牌——(这时,可以听到有华尔兹的音乐声隐隐约约从二楼传来。)总是华尔兹——也许他们开了一家舞蹈学校——但总是放同一首华尔兹——这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主人:我想——那是《金雨》——我牢记于心。

领事:你在你自己家里听过吗?

主人:听过,这一首和《阿尔卡扎尔圆舞曲》。


[露易丝出现在餐厅,她把东西整理好,正擦着柜台上的玻璃器皿。]


领事:你对露易丝还满意吗?

主人:非常满意。

领事:她不是要结婚了吗?

主人:据我所知,没有。

领事:目前没有未婚夫?

主人:你为什么这样问?

领事:你对她就没有过什么想法?

主人:我?算了吧。上次结婚的时候我还不算太老,在合适的时间我们有了个孩子。但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太老了。现在我只想平静地度过我的每个夜晚。你觉得我会想要有另一个主人在我自己的房子里,让她抢走我的生命、名誉和财产?

领事:没人会夺走你的生命或是你的财产——

主人: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名誉会因此受损?

领事:你不知道吗?

主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领事:当她离开你的时候,她就毁掉了你的名誉。

主人:那么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五年的死人。

领事:你还不知道吗?

主人:不,但现在我要用几句话告诉你真正发生的事情。我50岁的时候,娶了一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女孩——我赢得了她的芳心,她无畏地、心甘情愿地把她的手交给我——随后我答应她一旦我的年纪成为她青春的负担,我们就分道扬镳,还给她自由。由于孩子在合适的时间出生了,而我们都不想再要一个孩子。我的小姑娘已经和我分开,独自成长。我感到自己是多余的,我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和她分手了。就像是我们住在一座岛上,我乘船离开了。这是整个故事的结局,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挽救了我的名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领事:好吧——但她觉得这是对她个人名誉的一次打击,因为她本打算自己离开的。因此,她通过心照不宣的指控杀死了你,而这些指控从未传到你的耳朵里。

主人:那她指控她自己了吗?

领事:没有,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主人:那么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

领事:你知道在那之后她和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吗?

主人:我不想知道。我终于摆脱了渴望的恐惧,我认为整个事情已经被埋葬了。我们的房间只剩下美好的回忆,我仍留在原地。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消息。

领事:哪个消息?

主人:她没有理由指责自己,因为如果她有的话,就会构成对我的指责——

领事:我觉得你生活在深深的误解之中——

主人:如果是这样,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问心无愧——至少良心相对清白——这良心一直是我的潜水服,它让我能够在巨大的深海中下潜而不窒息。(站起身来。)想想吧——我是拼了我的性命逃出来的!现在这些都结束了!——我们在大道上转一圈好吗?

领事:好吧,这样我们就能看到他们点亮这个季节的第一盏街灯。

主人:但是今晚的月亮不是已经升起了吗——收获之月?

领事:为什么我觉得刚才的月亮更圆?

主人:(走向其中一扇窗户,朝着餐厅说话)请把我的手杖递给我,露易丝,轻的那根就行,我只想把它握在手里。

露易丝:(递出一根竹子的手杖)给您,先生。

主人:谢谢你,我的孩子。如果你没有事情做的话,现在把那里的灯关掉吧。我们要离开一会儿,我也说不清到底要离开多久。


[主人和领事向舞台左侧走去。露易丝仍然站在打开的窗户边。斯塔克从门道里出来。]


斯塔克:晚上好,露易丝小姐。天气真是太热了!两位先生都走了?

露易丝:他们去大道上散步了。这是我的主人这整个夏天第一次出门。

斯塔克:我们老年人喜欢黄昏,黄昏能掩盖我们自己和他人身上的许多缺陷。你知道吗?露易丝小姐,我家的老婆子眼睛快瞎了,但她不肯做手术。她说没有什么好看的,有时她还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露易丝:好吧,人们确实会有这种想法——有时。

斯塔克:当然,你在这儿过着安静的生活,什么都很充裕,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从没听到过大嗓门或者摔门声——也许,对于像您这样的年轻女士来说,这里是不是有些过于安静了。

露易丝:一点儿也不!我喜欢安静,喜欢一切有尊严、优雅、有分寸的东西——没有人口无遮拦、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把忽略日常生活中不太愉快的事情看做是一种责任。

斯塔克:你们从来就没有任何同伴吗?

露易丝:没有,只有领事会来这里——这兄弟俩之间的感情是我从没见过的。

斯塔克:谁更年长呢?

露易丝:这我可分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差了一两岁,还是说他们俩是双胞胎。他们俩彼此尊重,就好像他们俩都是哥哥一样。



[艾格尼丝上场,试图经过斯塔克而不被他看到。]


斯塔克:孩子,你要去哪?

艾格尼丝:噢,我只是出来走走。

斯塔克:好极了,不过记得要早点回来。


[艾格尼丝下场。]


斯塔克:你认为你的主人还在为失去亲爱的人而悲痛吗?

露易丝:他不哀悼,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因为他并不想让她们回来——虽然他总是反复咀嚼着和她们有关的回忆,在那儿和她们一起,在他的回忆里,他只保留了她们美好的一面。

斯塔克:但他女儿的命运不是时常困扰他吗?

露易丝:是啊,他不能不担心孩子的母亲又结婚了,如果那样,当然,一切都取决于孩子的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斯塔克:我听说,他前妻当初拒绝了赡养费。可是现在,五年过去了,她倒是找了个律师来,向他讨要几千块钱——

露易丝:(有所保留地)我对此一无所知。

斯塔克:不过,我倒是觉得,她不会比在他的记忆中更美了——

酒贩子:(走上台,背着一篮子瓶子)打扰了,请问费舍尔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露易丝:费舍尔先生?据我所知,这儿没这个人。

斯塔克:也许费舍尔是二楼那个家伙的名字?就在拐角处,往上一层。

酒贩子:(朝着广场走去)往上走一层——谢谢您。


[他消失在了拐角处。]


露易丝:又有酒送上去了——这意味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斯塔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们从不露面?

露易丝:我猜他们走的是后边的楼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不过我倒是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斯塔克:是的,我也听到过关门的声音和开瓶塞的声音——我猜还有其他东西的爆裂声。

露易丝:他们从不开窗,尽管天气很热——他们一定是南方人。——天哪,那是闪电——很多的闪电!——不过我想这只是无声闪电,因为没有雷声。

一个声音:(从地下室传来)斯塔克,亲爱的,你不下来帮我往里面放糖吗?

斯塔克:好的,我的老婆子,我来了!(对露易丝)你知道的,我们正在做果酱。(边走边说)我来了!我来了!(他又一次消失在门里。)


[露易丝依然站在窗边。]


领事:(缓慢地从右边上场)我的兄弟还没有回来吗?

露易丝:还没有,先生。

领事:他想要打电话,我就先向前走了。好吧,我以为他会很快回到这里。——这是什么?(他弯腰捡起一张明信片。)这上面写的什么?——“午夜波士顿俱乐部:费舍尔”——露易丝,你知道费舍尔是谁吗?

露易丝:刚刚有个背着很多酒的男人也在找费舍尔——他上二楼去了。

领事:在二楼——费舍尔!红窗帘让那个地方在晚上看起来像一间药店。我担心在这座房子里你们有个坏邻居。

露易丝:波士顿俱乐部是什么?

领事:这么说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张明信片是怎么——噢,是刚刚他掉的。那么我就把它放回到信箱里去。——费舍尔?我之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些事情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露易丝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的兄弟是不是从来不会提起过去?

露易丝:对我从没提起过。

领事:露易丝小姐,还有一个问题——

露易丝:抱歉,牛奶来了,我得去接一下。(她离开了餐厅。)


[挤奶工从右侧出现,经过广场走进了房子。]


斯塔克:(又走了出来,摘下他的白色亚麻帽,热得喘不过气来)进进出出,就像只獾在它的洞里一样。这些炉子可真可怕,晚上都不能让它稍微凉快点。

领事:有闪电,说明很快就要下雨了。唉,城里并不让人愉快。但在这儿你至少能安安静静的;没有格格作响的马车,街上的车也很少,就像在乡下一样。

斯塔克:是啊,这里安静得很,但是过分安静对于做生意来说可不是好事。我熟悉我的手艺,但我是个差劲的推销员——一直如此,而且学不会——或者可能是其他原因。也许我没学会正确的方式。当顾客表现得好像我是个骗子一样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尴尬,然后变得极度生气。不过现在我没有力气去真正生气了。我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了——任何东西都会像这样流失。

领事:为什么你不去给别人打工呢?

斯塔克:谁会想要我?

领事:你尝试过吗?

斯塔克:那又有什么用呢?

领事:那——好吧。


[此刻,从二楼的公寓里传来一声拖长的叫声“噢——”。]


斯塔克: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他们在自相残杀吗?

领事:我不喜欢新搬进房子的这户人家,未知的因素,像一朵红色的雷雨云一样压在我们身上。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斯塔克:掺和进别人的事情里是危险的——你自己也会被牵扯进来——

领事:你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事吗?

斯塔克: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领事:现在他们又在尖叫了,这次是在楼梯口。

斯塔克:(慢慢退回门里,低声说道)我不想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


[格尔达,主人的前妻上场,从房子里跑出来到广场上。她头上什么也没戴,披头散发,看起来很激动。

[领事走近她,然后他们俩认出了彼此,她从他身边退了回来。]


领事:是你!我的前嫂子?

格尔达:是的,是我。

领事:你怎么来到这里,住进这座房子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兄弟享受他的安宁呢?

格尔达:(茫然无措地)他们没有给我们下面住着的房客的准确名字,我以为他已经搬走了,我没办法——

领事:别害怕,你不必对我感到害怕,格尔达!我能帮到你什么吗?上面发生了什么?

格尔达:他在打我!

领事:你的小女儿和你一起吗?

格尔达:是的。

领事:所以她有了一个继父?

格尔达:是的。

领事:理理你的头发,冷静点。然后我会试着帮你把这件事理清楚。但是请放过我的兄弟——

格尔达:他恨我,是吗?

领事:不,他不恨你。你没看到他亲自照料花圃里你的花吗?他亲自用篮子运来的土壤,你不记得了吗?难道你认不出来你的蓝龙胆和木樨,你的法国石竹和里昂奇迹玫瑰了吗?这些都是他亲自培育发芽的。难道你不明白他对你和孩子的记忆是多么珍稀吗?

格尔达:他现在在哪?

领事:在大道上散步。但他几分钟后就会回来,带着今晚的报纸。当他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他会走后门,然后直接去餐厅读报纸。站在这边别动,他不会注意到你的。不过你必须回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

格尔达:不行,我不能回到那个男人身边!

领事:他是谁?是做什么的?

格尔达:他——他曾经是个歌唱家。

领事:曾经——那他现在在做什么?投机商?

格尔达:正是如此。

领事:经营赌场?

格尔达:对。

领事:那孩子呢?诱饵?

格尔达:别这么说。

领事:真可怕!

格尔达:你对一切都太苛刻了!

领事:当然,下流污秽的东西必须小心处理——特别小心!自甘下贱居然还要有个正当的理由。你为什么要玷污他的名誉,你为什么要引诱我成为你的帮凶?我可真是太天真了,居然相信了你的话,居然为你不正当的理由辩护而反对他。

格尔达:你忘了,他太老了。

领事:那时他还没有那么老,因为你们马上就有了个孩子。当他求婚时,他问你想不想和他生一个孩子,他发誓当他的诺言兑现,当衰老开始压迫他的时候,他会把自由还给你。

格尔达:他抛弃了我!这是对我的侮辱!

领事:不是对你的侮辱!你还年轻,这不至于对你造成坏的影响。

格尔达:他应该让我离开他。

领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他蒙受耻辱?

格尔达:我们俩之中总有一个人要承受这些。

领事:你的想法真奇怪!不过你已经伤害了他,还欺骗我让我帮你。我们怎么才能恢复他的名誉?

格尔达:如果要让他恢复名誉,那只能让我来承担一切罪责。

领事: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你的想法总是转变为仇恨。但即便我们不管他恢复名誉的事,也要想想该怎么救他的女儿,我们能做些什么?

格尔达:她是我的孩子。法律上她是我的!我的丈夫就是她的父亲——

领事:现在是你对这一切太苛刻了!你已经变得残酷又粗俗了——嘘!现在他来了。


[主人从左边上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径直从后门进了房子。领事和格尔达则一动不动地躲在房子的角落后面。]


格尔达:是他!

领事:过来看看你的家。看看他是怎么把一切保持原样的——按照你的品味来安排的——别怕,外面很黑,他看不到我们,屋里明亮的灯光让他看不清外面暗处的东西。

格尔达:他骗得我好苦!

领事:他怎么骗你了?

格尔达:他一点儿也没变老!他只是厌倦我了——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真相!看看他的衣领,还有他的领带,都是最新潮的!我敢肯定他有一个情妇!

领事:是啊,你能看到壁炉架上她的照片,在烛台之间。

格尔达:是我和我的孩子!他还爱着我吗?

领事:只是回忆中的你。

格尔达:那真是太奇怪了。



[主人停止阅读,盯着窗外。]


格尔达:他在看我们!

领事:别动!

格尔达: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领事:别动!他没看见你。

格尔达:他看起来像是死人一样——

领事:是啊,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格尔达:你为什么这样说?


[一道异常强烈的闪电照亮了领事和格尔达的身影。

[主人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格尔达躲进了房子的角落。]


主人:卡尔·弗雷德里克!(走到窗前)就你一个人吗?我好像……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领事:如你所见。

主人:空气太闷热了,这些鲜花让我头疼。我还是去把我的报纸读完吧。


[他恢复了他之前的姿势。]


领事: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事情。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格尔达:也许吧。不过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斗争。

领事:但我们必须把孩子救出来。我是个律师。

格尔达:好吧,那么为了孩子!跟我来吧。


[他们一起下场。]


主人:(从房子里喊道)卡尔·弗雷德里克,进来和我下盘棋吧!卡尔·弗雷德里克!


[幕落]





第二场


[在餐厅里面。后墙中央是砖砌的壁炉。在它的左侧有一扇门通往食品贮藏室。右侧有另一扇门通往门厅。左边有一个食品柜,上面放着一部电话。一架钢琴和一台高的时钟立在右边。两侧的墙都有门。

[主人在餐厅里,幕启时露易丝上场。]


主人:我的兄弟去哪了?

露易丝:(担心地)刚才他还在外面,他不会走太远的。

主人:他们在楼上制造的是多么可怕的噪音啊!就好像他们在用脚踩我的头!这会儿他们又把办公桌抽屉都拽出来了,好像他们要准备出远门——是要逃跑,或许——你要是会下象棋就好了,露易丝!

露易丝:我会一点点。

主人:噢,你只要知道怎么移动棋子,就足够了——坐下,孩子。(他摆好棋子。)他们还在那里折腾,弄得蜡烛都直摇晃——糖果店老板在那底下热得上来下去的。我想我得尽快搬走喽。

露易丝:我一直在想,不管怎样,你确实都应该这么做。

主人:不管怎样?

露易丝:太长时间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可不好。

主人:为什么不呢?当时光流逝,回忆都变得更美丽了。

露易丝:可是你还要再活二十年呢,那么长的时间不可能只在回忆里度过,最终,回忆会变得黯淡,总有一天,它们会完全改变了颜色。

主人:你知道的还挺多,我的孩子!——好,现在先移动一个卒——但不是皇后前面的那个,否则走不了两步你就被将死了。

露易丝:那我就先走马——

主人:差不多一样危险,姑娘!

露易丝:但是我认为,我就是先走马也是一样。

主人:好吧。那我先走象前面的卒。


[斯塔克出现在门厅,他手里拿了个托盘。]


露易丝:斯塔克先生拿茶点来了。他没出一点声音,比一个老鼠还安静。


[她走到门厅去接过果盘,把它放到食品柜里。]


主人:啊,斯塔克先生。你太太怎么样了?

斯塔克:哦,谢谢您,她的眼睛还是老样子。

主人:你看到我的兄弟了吗?

斯塔克:他正在外面走来走去,我想。

主人:有什么人跟他在一起吗?

斯塔克:不不,我可不这么认为。

主人:又不是从昨天起你才照看这房子的,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当然不是——到现在整整十年了。

主人:当时还是你做的结婚蛋糕。——这个地方看起来有变化吗?

斯塔克:还和从前一样。——当然,棕榈树已经长起来了——但是其他的都还和从前一样。

主人:而且还会一直保持这样,直到你为我做葬礼的蛋糕。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没有什么东西会改变,没有什么东西会再往前走了——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就像是一驾下坡的雪橇一样。

斯塔克:是的,就是那样。

主人:而且那是很平静的,这就是我在这里过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小伙伴时不时地打破孤寂。所以说人类就是人类,不管你怎样宣称你的感受、你的感情。然后你开始松散了,就像一颗老旧的牙齿,没有疼痛也不带有悔恨地脱落下来。就拿露易丝来说吧——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看见她会让我感到愉悦,就像看到一件艺术品,而我并不想占有它——这里不会有什么东西破坏我们的友谊。我的兄弟和我碰到一起,就像两个年老的绅士,谁也不会靠得对方太近,谁也不需要从对方来获得自信。就取一个中间的位置,把对方当做彼此的伙伴,保持着一个既定的距离——隔着这段距离,我们都能看到更好的彼此,这绝对是一则金科玉律。一句话,我很惬意自己上了年纪,而且拥有它的平静祥和。——(喊道)露易丝!

露易丝:(出现在左侧的门厅,并且一如既往地愉快地回应着)洗好的衣服送回来了!我去清点一下。(她又消失了。)

主人:那么,斯塔克先生,你是否愿意坐下来聊一会儿,或者是下一盘象棋?

斯塔克:我不能离开我的锅太远,还有,炉子到了十一点要加温。不过,谢谢您这样宽厚——

主人:如果你看到我的兄弟,请让他回来陪陪我。

斯塔克:好的,我会的——一定照办!(他下场了。)

主人:(一个人,在棋盘上挪动了两步棋子;然后站起来开始走了几步)晚年的安宁——是的!(他坐在钢琴边上,弹了几个和弦;然后他又站起来,像刚才那样走了几步)露易丝!你就不能让洗衣店的人等一会儿吗?!

露易丝:(又在左侧门厅那里出现了一下)不,我不能!因为那个洗衣女工着急要走——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在等他。

主人:噢!(他在桌子边坐下,用手指敲着桌子;试着读报纸,但马上就倦了;点燃几根火柴仿佛就是为了立即又把它们吹灭;不停地望向那座大钟,直到最后从门厅传来声音)是你吗,卡尔·弗雷德里克?

邮差:(出现在门厅)是送信的。抱歉我直接走了进来,但是门是敞开的。

主人:有我的信?

邮差:只有一张明信片。



[他把明信片递进来,然后就出去了。]


主人:(读着明信片)又是费舍尔先生!波士顿俱乐部!这是给楼上那个人的——戴白手套、穿燕尾服的那位!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真是无礼!我非得搬家不可!——费舍尔!——(他撕掉了明信片。又有声音传来,从门厅里)是你吗,卡尔·弗雷德里克?

送冰人:(没有进到屋里来)是送冰的!

主人:这倒不错,这么热的天,终于有冰了!可是小心箱子里的那些瓶子。把一块冰放在边上,这样它融化时我就能听到水滴的声音。——那是我计算过去了多少小时的水钟——漫长的时间啊。跟我说说,这样的天气你是从哪儿弄到冰的?——噢,他已经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回家去了——听他们自己的声音,找他们自己的伴儿去了——(停顿)是你吗,卡尔·弗雷德里克?


[上面那一层的公寓里有人在钢琴上弹奏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作品第66号——但只是其中的第一部分。]


主人:(开始聆听,被吸引,抬头看着天花板)我的《即兴曲》?


[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继续听。

[领事穿过门厅走进来。]


主人:是你吗,卡尔·弗雷德里克?


[音乐声停止。]


领事:是我。

主人:你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

领事: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一直一个人?

主人:可不嘛!来下象棋吧。

领事:我更愿意聊聊。而你也需要聆听一下你自己的声音。

主人:那倒是真的!——只有在谈论过去的时候才是最轻松的。

领事:它会使我们忘记现在。

主人:这里没有现在。刚刚过去的,是空洞的虚无。人要么往前看,要么往后看。往前看更好一点,因为那里有希望。

领事:(坐在桌子边上)希望——什么的希望?

主人:改变的希望。

领事:好吧!你是不是想说,你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晚年的安宁。

主人:也许吧。

领事:那是当然了。现在要是让你在孤独和过去之间选择呢?

主人:不过,这里可没有鬼魂的事?

领事:那么你的回忆呢?

主人:回忆又不会行走。它们不过是某些现实触发给我的几首诗。可要是死去的人走动起来了,那你就遇见鬼魂了。

领事:那好——在你的回忆里——谁是你的最美妙的幻影:妻子还是孩子?

主人:都是!我不能把她们分开,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试着要留下那个孩子的原因。

领事:但是你觉得你当时做的是正确的吗?你从来没考虑过她会有一位继父这种可能性?

主人:在那个时候,我可想不了那么远。不过,在那之后,当然了,我确实——在我的脑海里——想到的——正是这件事。

领事:一个虐待你女儿——甚至是败坏她名誉的——继父?

主人:嘘!

领事:你听见了什么?

主人:我想我刚刚听到是那“小小的脚步声”——当她要找我的时候,那些小小的脚步声就会轻快地一路穿过走廊。那是所有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我看护着那个无畏的小小造物,没有什么能够吓倒她。她从未怀疑过生活会是一场欺骗,她也没有任何秘密!我回想起她对于人性恶的第一次经验,是她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孩在公园里摔倒,尽管她并不认识那个孩子,但她还是张开双臂径直跑了过去亲吻他——而那个小孩对她的友爱的回报就是先咬了她的脸,然后对她做鬼脸儿。那时你应该已经见过我的小安妮—夏洛特了。她像石化了似的站在那里,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看见了被称作人心的裂开大口的深渊的恐怖。有一次我自己也面对了这一景象,那是从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的陌生的寒光,就好像一头恶毒的野兽出现在了那双眼睛的背后。它真的吓到了我,以至于我不得不要看一看是否有另外一个人站在那张看起来像面具一样的脸后面。——可是为什么我们不坐下来说这些事情呢?是因为热,还是雷电,或者别的什么?

领事:孤独会产生沉重的思想。你应该找一个伴儿了。这个城市里的夏天看起来对你要格外难熬。

主人:只有最后这不多的几个礼拜了。疾病和在上面的死神——好像我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一切。糖果店老板的心事和悲伤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所以我才会如此担心他的生意,担心他的太太的眼疾,担心他的未来——还有最近每个晚上我都会梦见我的小安妮—夏洛特。我看到她的周围危机四伏——未知的、没有被发现的、无名的危险。每当入睡之前我的听觉都会变得难以置信地敏锐,以至于我能够听到她的小小的脚步声——甚至有一次我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

领事: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

主人:不要问我这个!

领事:如果你在街上遇见她了呢?

主人:我想我会丧失理智或者晕倒吧。你知道,有一回我在国外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我们最小的妹妹长大的那段时间。几年以后,当我回来,就在汽船正在靠岸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年轻女孩儿用胳膊搂住了脖子。看到那双打量着我的眼睛的目光,我吓坏了,那是陌生的目光——那目光所表达的,是因为没有被认出来而产生的极度的恐惧。“是我呀!”——在我最后终于认出她是我自己的妹妹之前,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而这就是我所能想象的,我再次遇见我女儿时的情景。在她这个年纪,五年的时间足够变得使人无法认出她来。想想看吧:自己的孩子却不认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孩子,却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事情,受不了。所以我宁愿在我家的祭坛上,就像你看到的那个,永远地保持着那个小女孩儿四岁的模样。我不需要另外的一个。(停顿)一定是露易丝把衣服都收好在衣橱里了,才会有这么清新的味道,它让我想起——噢,收拾衣橱的家中女主人;始终都是那个美好的童话在不断翻新;家庭主妇拿着熨斗,熨平所有的褶皱,一切都弄平整——那些褶皱,是的——(停顿)现在,我想要——进到里面去写一封信。如果你愿意留下的话,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从左侧走了出去。

[领事咳嗽了几声。]


格尔达:(出现在通往门厅的门口)是你——(钟敲数下。)噢,天哪!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里已经回响了十年。那座钟从不准时,却敲遍了五年里日日夜夜的每个时刻。(她环顾室内)我的钢琴——我的棕榈树——餐桌——他精心地保持着它的原样——闪亮得像一面盾牌!我的食品柜——上面画着“穿铠甲的骑士”和“夏娃”——夏娃提着一篮子苹果——就在上层右手的抽屉里,很久以前,那里放着一支温度计——(停顿)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在那里?(她走到食品柜前拉开右手的抽屉)是的,它还在这里!

领事:那说明什么呢?

格尔达:最终它变成了一个象征——不稳定的象征。当时我们打扫这座房子的时候,温度计并不是直接就放在这里的——当然了,它应该是放在窗户外面的。我答应去放的,但是忘了。他也答应了,然后也忘了。于是我们就互相指责,到最后,索性就不再搭理它了,我就把它藏在了抽屉里。我开始讨厌它,他也一样。你知道在所有这些的后面是什么吗?我们两个谁也不相信我们的关系会持久,因为我们立即就撕掉了面具,任意发泄我们的厌憎情绪。这么说吧,从那时开始,我们都巴望着——趁对方一个不注意便溜之大吉。这就是温度计所代表的——而它居然还躺在这里!总是在移动,总是在变化,就像天气。(她放下温度计,走到象棋前面)我的象棋!为了消磨时间,他买了这副象棋。在等待小家伙出生的那些日子里,时间真是沉重得让人招架不起。现在他和谁下棋?

领事:和我。

格尔达:他在哪儿?

领事:他在他的房间里写信。

格尔达:在哪儿?

领事:(指向左侧)那里。

格尔达:(震惊地)这五年来他一直住在那里。

领事:是十年——其中五年是一个人。

格尔达:当然了,他喜欢独处。

领事:但是我觉得他已经受够了独处了。

格尔达:他会把我赶出去吗?

领事:你自己看吧!不必担心,他还是一贯的彬彬有礼。

格尔达:我从不是那个关注焦点——

领事:就是说,你担心他会问你孩子的事。

格尔达:可是我只能找他再帮我想想办法——

领事:你认为费舍尔会去哪?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格尔达:逃离不愉快的邻里关系;然后让我追随他而去。当然,他把我的女儿当做人质。

领事:至于芭蕾舞——她的父亲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厌恶音乐厅。

格尔达:(坐在象棋前,失神地摆弄着棋子)音乐厅——哦,我自己也一直在那里。

领事:你?

格尔达:我做钢琴伴奏。

领事:可怜的格尔达!

格尔达:怎么了?我喜欢那种生活。过去在这里,我就是一个囚犯,不是看守,而是这座监狱本身让我焦虑不安。

领事:但是现在你也受够那种生活了?

格尔达:现在我喜欢安宁和孤独——不过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

领事:嘘,他来了!

格尔达:(站起身像是要逃走,但是又跌坐在椅子里)噢!

领事:我暂时先离开你。不用考虑你要说什么,该说的话自然就会说出来的,就像是象棋里的“下一步”。

格尔达:我最害怕的还是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它可以告诉我,我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了——或者是不是变得又老又丑了。

领事:(从右边向外走去)如果他发现你变老了,他才会有勇气去接近你。如果他发现你还和从前一样年轻,他就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比你想的要更缺乏自信。——好了,他来了!


[主人出现在外面,经过通向食品储存室的门,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片刻之后他又现身在门厅,他打开通向外面的门走了出去。]


领事:(在右侧的门口)他去寄信了。

格尔达:不,我承受不了!已经离婚了,我怎么可能他请求他来帮助我?我要离开!这太可耻了!

领事:稳住!你知道他有多么善良。为了孩子他也会帮助你的。

格尔达:不,不!

领事:而且他是唯一能够帮助你的人。

主人:(很快从门厅回来,他冲格尔达点了点头;由于近视的缘故,他把她误认成了露易丝;他走向食品柜拿起电话,但在这过程中他对格尔达说道)你已经都收拾停当了?那么快摆好那些棋子,我们从头再来——新的一局。


[格尔达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不明状况。]


主人:(背对格尔达,冲着电话听筒讲话)您好!——晚上好!是你吗,妈妈?——好极了,谢谢您!露易丝等着跟我下象棋呢,不过她忙活了大半天可能有点累了——现在都好了——一切顺利——没有什么要紧事。——这里热吗?呵呵,一直都是电闪雷鸣的,就在我们头顶,可是没有人被雷击中。乌鸦嘴!——您说什么?费舍尔?——是的,但是我想他们就要搬走了。——为什么搬走?我怎么会知道。——噢,是这样吗?——是的,它离开的时候是六点十五分,走的是外线,它到那里的时间——让我看看——是八点二十五分。——你都还好吗?——(轻微地一笑)哈,他一旦开始了就不可能!玛丽会对此说些什么?——在这个夏天我怎么会知道?哦,是啊,露易丝和我相互作伴,她那么好的脾气可以起到平衡作用。——是的,她非常可爱,确实!——噢,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格尔达开始明白眼前的状况了,她站起来,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主人:我的眼睛?哦,我现在是有一点近视。不过我的感觉就和糖果店老板的老婆差不多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巴不得我的耳朵也聋了!又聋又盲!楼上的邻居总是在夜里制造噪声——那是一个赌博俱乐部——现在又来了!有人在线偷听!(他又摇动电话。)


[露易丝出现在通往门厅的门口,但是主人并没有看到她。格尔达盯着她,眼中混杂着嫉妒和仇恨。露易丝退到右边。]


主人:(还在打电话)是你吗?真讨厌——在这里偷听,打断我们的谈话!明天,那,六点十五分。——谢谢您,您也保重!——是,我会的,放心!——晚安,妈妈!(他挂断电话。)


[露易丝已经消失不见了。格尔达站在房间的中央。]


主人:(转过身来,看见了格尔达,他渐渐地认出了她来;然后他用手捂着心口)噢天呐,竟然是你?刚才在这里的不是露易丝?


[格尔达仍不做声。]


主人:(虚弱地)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的?

格尔达:我请你原谅——我也是刚到城里来——我只是路过,忽然很想看一眼我原来的家——窗户也正开着——


[停顿。]


主人:你发现了吗,东西还都是原来的样子?

格尔达:没错。不过还是有一点不一样——这里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主人:(感到不快)还满意吗——你的生活?

格尔达:是的。过去我一直寻找的,我现在都有了。

主人:孩子呢?

格尔达:噢,她也长大了,茁壮成长,什么也不缺。

主人: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停顿)你需要我——做什么吗?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格尔达: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我看你也什么都不缺。(停顿)你想见见安妮—夏洛特吗?

主人:我不想,最近我也听说她都过得挺好的。从头再来实在太难了。就像是在学校里所有的课程都要重新学一遍似的——你明明已经学会了,可是老师却不这么认为——我早已远离过去了——我现在过着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我也无法再和那个过去重新建立起联系。虽然我不想无礼,但是我就不请你坐了——你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了——而且你也不是我和她分手的那同一个人了。

格尔达:这么说,我改变了——很多吗?

主人: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了!你的声音,你的眼神,你的姿态——

格尔达:我变老了吗?

主人:这我可说不上来!——有人说,一个人三年以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完全不同了。——五年的时间,一切都改变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现在站在这里,和曾经坐在这里受苦的女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对我来说,你看起来就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了,我只能用一种最正式的方式跟你说话。所以我猜想,我的女儿也是同样状况。

格尔达:不要那样说吧。我倒宁愿你生气。

主人: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格尔达:因为我对你做的所有邪恶的事。

主人:你做过吗?这我可真不知道了。

格尔达:在打离婚官司时你没有读那些文件?

主人:没,没有。我把那些留给了我的律师去处理。(他坐下来。)

格尔达:法庭的判决呢?

主人:没有。我为什么要读呢?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结婚,我用不着那一类的文件了。


[停顿。格尔达也坐下。]


主人:那些文件说什么了?说我太老了?


[格尔达用沉默来表示否定的答复。]


主人:哦,那也没什么,事实如此,想来也不会困扰你。在我的回复中我说的也正是这一事实,并请求法庭让你重获自由。

格尔达:你是,那样说的——

主人:我并不是说那个时候我就老了,而是说,对你而言我将会变得太老了!

格尔达:(被冒犯)对我而言?

主人:是的。——我不能说,当我们结婚时我就已经老了,因为那样的话,孩子的到来就会变得很尴尬、不好解释了。那是我们的孩子,对吧?

格尔达:你知道的,当然是了!但是——

主人:你认为我应该为我的年纪感到可耻吗?——当然了,要是我每天夜里都去跳舞和打牌,那我可能早就坐上轮椅,或者躺在手术台上了,那才叫可耻呢。

格尔达:你看起来并不老——

主人:你当时是想用离婚致我于死地吗?


[格尔达的沉默意味含混。]


主人:有些人宣称,是你杀死了我?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死人吗?


[格尔达显得很尴尬。]


主人:据说你的一些朋友在报纸上嘲讽我,但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再说那些报纸五年前就扔进垃圾堆了。所以你完全不必为了我而感到良心上过不去。

格尔达: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

主人:你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结婚?你也晓得的,我并不是非得乞求爱情不可的人。你应该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大笑过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都感到迫不得已要去警告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哄骗我,却是我一直以来都无法解释的一件事。——结婚仪式之后你并不看我,行为举止好像是在参加其他人的婚礼。在那个时候我就想,你已经打赌你能够杀死我了。作为一个部门的领导,显而易见我被所有的下属所憎恨,但你却立即和他们成为了朋友。一旦我有了一个敌人,他就会立刻成为你的朋友。这使我认识到,重要的不是让你不要去恨你的敌人,而是让你不要爱上我的敌人!——不管怎样,看你站在那里,我就马上准备要从那里逃走,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想要得到一个鲜活的证据,证明你从来没有一句真话,所以我就留了下来直到那小家伙降生。

格尔达: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会伪装!

主人:我学会了保持沉默,但我从不撒谎!——你竟然能够把我所有的朋友都变成密探,你还诱惑我自己的兄弟来背叛我。但最糟糕的是,你的毫无思想的絮叨让孩子的合法性引起了人们的怀疑。

格尔达:那些话我都收回了!

主人:说出来的话是无法被收回的。而且更糟的是:那些捏造的谣言让孩子知道了,结果她认为她的母亲是一个——

格尔达:看在上天的份上!

主人:对了,这就是事实真相!你建了一座高塔,却是建在谎言的地基上。现在这座谎言的高塔倾覆在你的头上了。

格尔达:这不是真的!

主人:是,是真的。几分钟以前我刚见到安妮—夏洛特——

格尔达:你见到了——

主人:我们是在楼梯上碰见的,她说我是她的伯伯。你知道一位伯伯意味着什么?就是一个家庭和母亲的上了岁数的朋友。而我知道在学校里我也是作为她的伯伯经过那里的。——但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格尔达:你见到了——

主人:是的。可是为什么我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呢?我不是有权保持沉默吗?此外,我们的见面让我如此震惊,以至于我干脆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除了,就好像它从来不存在一样。

格尔达:我要怎样做才能使你恢复名誉呢?

主人:你?你要怎样做?这是只有我才能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紧张地凝视着对方)至于那件事,我已经恢复我的名誉了。(停顿。)

格尔达:我就不能以某种方式做些什么吗?我不能乞求你原谅,去忘记——

主人:你指的是什么?

格尔达:去修复,去弥补——

主人:你是说重新开始,从头再来,恢复我主人的名分?不了,谢谢!我不需要你。

格尔达:别再这样说了!

主人:怎么样,这滋味如何?(停顿。)

格尔达:餐桌上那件装饰品真好看。

主人:是的,很好看。

格尔达:你从哪得到它的?(停顿。)


[露易丝出现在通往食品储藏室的门口,手里拿着一张账单。]


主人:(转向露易丝)那是账单吗?


[格尔达站起来,开始戴她的手套,由于用力过猛,手套的扣子一下子绷开了。]



主人:(掏出钱来)1872块。正好。

露易丝:我过一会儿再来找您,先生。

主人:(站起来走到门口,在那里露易丝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噢,不会吧——


[露易丝出去。]


主人:我为你感到难过,格尔达!

格尔达:你什么意思?因为我嫉妒你的女仆?

主人: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格尔达: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对我,太老了;对她却不老。要侮辱我,你成功了。——她很漂亮——我不否认——对一个女仆来说——

主人:我为你感到难过,格尔达!

格尔达:你为什么这么说?

主人:因为你挺可怜的。嫉妒我的女仆——这足以为我恢复名誉了。

格尔达:嫉妒,我——

主人: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位善良、温柔的亲戚动怒?

格尔达:“亲上加亲”呀。[原文“A little more than kin.”系引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场中的台词,卞之琳译本作:“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20页,卞之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

主人:不,我亲爱的,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而且我很满意我自己一个人——(电话铃声响起,他走过去接听)费舍尔先生?不,他不是在这里。——噢,是的,是我。——他已经逃走了?——和谁,你说?——和斯塔克的女儿!噢,天呐!她多大了?——十八!还是个孩子!(挂了电话。)

格尔达:我知道他已经逃走了。——还和一个女人!——现在你高兴了。

主人:不,我并不高兴。尽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正义存在,的确让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生活就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会发现你正处在当时我所在的位置上了。

格尔达:她的十八岁,对我的二十九岁——我老了——对他来说我太老了!

主人:所有的事情都是相对的,即便是年龄也是如此。——不过现在让我们来说另一件事吧。你的孩子在哪儿?

格尔达:我的孩子?我都忘了这件事了!我的孩子!我的上帝呀!帮帮我吧!他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他爱安妮—夏洛特,待她就像他自己的女儿——跟我一起去找警察——快!

主人:我?你这会儿要求得太多了!

格尔达:帮帮我吧!

主人:(走到右边的门口)来,卡尔·弗雷德里克——叫一辆出租车——送她到警察局——可以吗?

领事:(进来)当然,我可以!我们都是人,不是吗?

主人:快一点!不过,什么都不要对斯塔克说。事情可能已经不可收拾——可怜的家伙——我也同样为格尔达感到难过!现在,赶快!

格尔达:(看着窗外)开始下雨了——借我一把伞。十八岁——只有十八岁——现在,赶快!



[格尔达和领事一起出去。]


主人:(独自一人)晚年的安宁!——我的孩子在一个冒险家的手里!——露易丝!


[露易丝进来。]


主人:来和我下盘象棋!

露易丝:领事不是已经——

主人:他要忙些事情,出去了。还在下雨吗?

露易丝:不,这会儿已经停了。

主人:那我要出去凉快凉快。(停顿)你是一个好姑娘,善解人意——你认识糖果店老板的女儿吗?

露易丝:不太熟。

主人:她漂亮吗?

露易丝:是,是吧。

主人:你认识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些人吗?

露易丝:我从没见过他们。

主人:这是借口。

露易丝:在这座房子里,我学会了保持沉默。

主人:我不得不承认,当有危险发生时,装聋作哑是最合适不过的。——好了,在我出去凉快一下的时候,把茶预备好。还有一样——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你都看到了——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

露易丝:我?不会的,先生,我一点也不好奇。

主人:对此我感激不尽!


[幕落]



第三场


[和第一场一样,房子的前面。糖果店老板住的地下室有灯光。二楼的煤气灯也依然亮着,窗帘现在已经升起来了,窗户都打开着。

[斯塔克坐在靠近门道处。]


主人:(坐在那张绿色的长椅上)这是让我们洗了个舒服的淋浴呀。

斯塔克:真是好兆头啊!现在马上又该是覆盆子了——

主人: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们存几罐儿。我们是在是懒得自己做果酱了,全都放坏了。

斯塔克:是的,我知道。几罐儿果酱就好比是淘气的孩子:你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它们。有人会放水杨酸,可那都是新时髦起来的花招,我才不稀得用呢。

主人:水杨酸——是的,他们说它是抗菌的——或许那是个好东西。

斯塔克:是啊,不过你可以尝试一下——那就是个花招。

主人:告诉我,斯塔克先生,你有电话吗?

斯塔克:没,我没有电话。

主人:噢。

斯塔克:为什么您问这个?

主人:哦,我就是刚好想到——有部电话平实挺方便的——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是重要的交流——

斯塔克:或许是。但有时候它也正好是逃离——交流的工具。

主人:没错!没错!我的心脏跳动得总是比我听到它的要快一点——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他将要听到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只有安宁——安宁,再没有别的。

斯塔克:我也是。

主人:(看他的表)灯夫应该快到这里了吧。

斯塔克:他把我们给忘了,我看下面大道上的灯已经都亮了。

主人:那他应该快到这里了。看着我们的灯被重新点起来,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餐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露易丝进来接听。主人站起身,把一只手捂在心口处。他尽力在听,可是观众听不到电话里的任何声音。停顿。片刻之后露易丝经由广场那边的路出来。]


主人:(焦急地)有什么新的消息?

露易丝:没有变化。

主人:是我的兄弟?

露易丝:不,是那位太太。

主人:她想要什么?

露易丝:她想要跟您说话,先生。

主人:我不想跟她说话!——我还要去安慰我的刽子手吗?我从前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我腻烦了。——看上边!他们忘记把灯熄了。灯光使空的房间显得比漆黑一片更加可怖——鬼魂都显形了。(压低声音)斯塔克的艾格尼丝怎么样了?你觉得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露易丝:不好说,因为他从来不讲自己难过的事——寂静之家里的其他人也不讲!

主人:你觉得会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吗?

露易丝:看在上帝的份上,没有!

主人:但是我恐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给他惹麻烦了。

露易丝:他从来没有谈起过她。

主人:真可怕!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很快结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电话又来了。不要去接。我什么也不想听。——我的孩子!——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一个冒险家,一个荡妇!——真是忍无可忍!——可怜的格尔达!

露易丝: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我要进去了,您必须得做点什么!

主人:我做不了——我可以接受打击,但要让我回击——不!

露易丝:可是如果你不消除这个危险,它就会逼得更紧;如果你不反抗,你就会被摧毁!

主人:可是如果你拒绝卷进去,你就不会被攻击到。

露易丝:不会被攻击到?

主人:只要你不进一步干预让事情变得更糟,它们自然就会过去。这里面积了这么多的怨恨,你让我怎么去解决这些事情?你认为我能够平复任何人的情绪吗,或者是给它们一个新的出路?

露易丝:那孩子怎么办呢?

主人:我早已放弃了我的权利——还有就是——坦白说吧——我不在乎她们——现在一点儿也不,她刚才在这里,破坏了储存在我记忆里的所有形象。她已经扫除了我过去一直珍视的那些美好,现在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露易丝:但那需要被释放出来!

主人:你看,这座房子看起来是多么空荡荡的啊——就好像所有人都搬走了;而上面那里——好像刚刚着过火一样。

露易丝:那是谁来了?


[艾格尼丝上场,她因受到惊吓而激动,但仍勉力克制着自己;她走向门道,就是糖果店老板拿把椅子坐着的地方。]


露易丝:(对主人)是艾格尼丝?这是怎么回事?

主人:艾格尼丝?那说明事情已经过去了。

斯塔克:(出奇地平静)晚上好,孩子!你到哪去了?

艾格尼丝:我出去走了走。

斯塔克:你的母亲问了你好几次呢。

艾格尼丝:是吗?好了,我回来了。

斯塔克:到下面去帮她给那个小的炉子升个火吧。

艾格尼丝:那她生我的气了吗?

斯塔克:你知道的,她不会生你的气。

艾格尼丝:哦,是的,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斯塔克:好了,孩子,逃过了责备不是更好吗?


[艾格尼丝从门道下场。]


主人:(对露易丝)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露易丝:我们希望他还是一无所知的好。

主人:但是这怎么可能发生呢?一次私奔?(对斯塔克先生)我说,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什么事?

主人:我是想——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人离开过这座房子,片刻之前?

斯塔克:我想我刚才看见了送冰的人,还有一个邮差。

主人:噢!(对露易丝)也许是搞错了——我们听得并不真确——我没办法解释——或许是他没说实话?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露易丝:她说她想跟你通话。

主人:她听上去是怎样的?她很激动吗?

露易丝:是的。

主人:我认为,她竟然还为这种事来求我,真是不知羞耻。

露易丝:可孩子呢!

主人:想想吧,我在楼梯上遇见我的女儿,我问她是否认出我来时,她竟然叫我伯伯,还告诉我她的父亲在楼上。当然了,他是她的继父——他有他的权利——他们把所有工夫都花在要根除我上面,对我下黑手——

露易丝: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角了。


[斯塔克从门道进去。]


主人: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再回来给我添麻烦!想想吧:我被迫要听我的女儿歌颂她的父亲——另一个父亲!然后所有那老一套的故事又要从头再来一遍:“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噢,你知道的;可又是什么让你想嫁给我的?”——“你心里很清楚!”——如此往复,直到世界末日。

露易丝:是领事回来了。

主人:他看起来怎么样?

露易丝:他磨磨蹭蹭的。

主人:他在准备他要说什么,我猜。他看起来是满意的么?

露易丝:思虑重重,更准确说——

主人:哼!他一直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去见过了那个女人,他就会背叛我。她拥有魅惑所有人的魔力,除了我。在我看来,她粗鄙、庸俗、丑陋、愚蠢;而在所有其他人眼里,她优雅、愉快、美丽、聪慧。因为我不依赖于她,在她心中便积蓄起了全部的仇恨,它的表现形式就是,无论是谁只要以任何方式对我不公,都会引起她无限的好感。通过她,他们竭力想要控制我、影响我,以至于要伤害我,直至最后,杀死我。

露易丝:现在我要进去守着电话了——我看这场雷电雨,和每一次都一样,很快就会过去。

主人:人们忍受不了独立。他们想要你服从他们。我那个部门的每一个下属,哪怕就只是一个信息员,都想让我听他们的。而我呢,却避免让他们把我称作独裁者。我们这座房子里的仆人也都想让我听他们的,让我吃他们给热好了的食物。当我不愿意时,他们就撺掇我的妻子反对我。而最后,我的妻子想让我听从孩子的,当我离开后,他们就一起结成了反抗暴君的同盟——我居然成了那个暴君!——现在快点进去吧,露易丝,这样我们就可以引爆埋在外面这里的炸弹了!


[领事从左侧上场。]


主人:结果呢——不要细节——请说吧!

领事:让我们坐下说。我有点累了。

主人:我想长椅被雨水给淋湿了。

领事:要是你一直坐在这里,我也不会觉得太湿。

主人:随你吧!——我的孩子呢?

领事:我可以从头说起吗?

主人:好的。

领事:(慢慢地说)我和格尔达到了火车站——在售票处看见了他和艾格尼丝——

主人:所以艾格尼丝确实是跟他在一起?

领事:那孩子的确是的!——格尔达留在了外面,我追上了他们。那时他正把车票递给艾格尼丝,但是当她发现车票是三等座的,她就把票扔到了他的脸上,然后就往出租车上车地点走了。

主人:呃!

领事:我刚和那个男人碰上面,格尔达就跑过来拉住了那孩子,然后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中——

主人:那个男人说什么了?

领事:噢,你知道的——当你听到的是来自另一方的说法——就是那样了。

主人:我想听听。当然了,他不一定像我们想的那样坏——他也有他好的一面——

领事:没错。

主人:我想到了!不过你不是想让我坐在这里听给我的敌人唱的赞歌吧?

领事:哦,不是赞歌,他只是想改善环境——

主人:你曾经有没有过想要听取我的说法呢,当我试图向你解释事态的真实状况的时候?是的,你也听了,不过你的答复就只是不置可否的沉默,就好像我一直是在欺骗你。你总是站在错误的那一边,除了谎言你什么都不相信。原因就是——你爱上了格尔达!可是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领事:兄弟,不要再说了!对所有事情你就只能看到你自己的那一面。

主人:难道你还指望我从我的敌人的立场来看待我的状况吗?我总不能站在反对我自己的那一边吧,我能吗?

领事: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主人:你是,因为你跟待我不公的那些人交朋友!——我的孩子呢?

领事:我不知道。

主人:在火车站最后怎么样了呢?

领事:他自己一个人乘往南去的火车走了。

主人:其他的人呢?

领事:消失不见了。

主人:那我又让她们来找我了。(停顿)你有没有看见她们跟他一起走了?

领事:他是一个人走的。

主人:好吧,我们可以不说这件事了,至少。第二件事——依然没有解决——母亲和孩子。

领事:为什么楼上他们的屋子里灯还亮着?

主人:因为他们忘记关了。

领事:我这就上去——

主人:不,不要去!我只希望她们不要再回到这里来!——重复,总是重复,同样的教训周而复始!

领事:但是这一切就要过去了。

主人:可最糟糕的还没过去——你认为她们会回来吗?

领事:她不会——因为她不愿意当着露易丝的面不得不给你补偿。

主人:我忘了这个!她果真是用嫉妒心给我恢复名誉的!我认为这世界的确还有正义存在!

领事:而且她还意识到艾格尼丝比她年轻。

主人:可怜的格尔达!不过在像这样的情况下,你也不必告诉所有人这世界是有正义存在的——会实施报复的正义——他们热爱正义,这纯粹就是假象!你必须小心对待他们的下流污秽!而天谴——只对别人才存在。是铃声又响了吗?电话就像一条响尾蛇一样让人不得安宁!


[房子里面露易丝出现在电话边。停顿。]



主人:(对露易丝)蛇又咬人了?

露易丝:(在窗口)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先生?

主人:(走到窗前)说吧!

露易丝:那位太太去找她的妈妈了,在乡下,和她的小姑娘一起。

主人:(对领事)母亲和孩子都去了乡下——在一个好人家!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噢!

露易丝:另外她请我们帮她熄掉楼上的灯。

主人:你现在就去吧,露易丝。另外把窗帘拉下来,我们不用再看那里面了。


[露易丝离开餐厅。]


斯塔克:(又出来走到便道上,抬头看)我想雷电雨已经过去了。

主人:真的总算清朗了,这意味着我们能够看到月亮了。

领事:这雨是好兆头!

斯塔克:再完美没有了!

主人:看,灯夫终于来了!


[灯夫上场,点亮长椅旁边的路灯,然后走开。]



主人:第一盏路灯!现在秋天来了!这是我们的季节,老伙计们!天黑了,可现在是老天用它的天眼为我们照亮的季节,我们不会走错路了。


[露易丝出现在二楼一扇窗户里;紧接着那里就全黑了。]


主人:(对露易丝)关上窗户,把窗帘拉下来,这样所有的记忆就可以躺下安睡了!晚年的安宁!这个秋天我要搬走,离开这所寂静之家。


[幕落]



正文图片均为伯格曼导演版《暴风雨》(《Oväder》)剧照。本文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22年第12期。感谢译者孙柏老师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苏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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