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致辞 | 刘复生：看懂《三体》再毕业

刘复生

诸君：

临别之际，没有更多祝福。重温“三体”，对诸位有所望焉。

重回朴素

望诸君暂且放下“文明”教养，恢复少年的“朴素性”。

学院式人文教育，是有代价的。它会让你们软弱，“文明”甚至成为生存的障碍。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更强，不是损毁生命力。要警惕文明的包袱，分辨“知识”对于人生的利弊。想想冥王星上的人类文明博物馆吧。抛开布尔乔亚情调和文艺腔，不必炫耀茴字的四种写法，重新掌握那些让你强壮的知识，重回刚健质朴的心灵。

从现在起，要恢复被学究们刻意压制的本能，唤醒你身上沉睡的爱弥儿。收起你对不够精致的常识的轻慢，将汪淼的高深理论和史强的朴素经验结合起来。

电视剧《三体》

汪淼（张鲁一 饰）

电视剧《三体》

史强（于和伟 饰）

“宇宙不是童话”。

放下你好学生的人设，走出校门，可能要穿越一段晦暗的森林。十几年来，“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让你忽视了一个普通真相：人间有黑暗，世上有坏人。

校园里的世界是开了美颜的。去认识世界的多面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不要做柳宗元讽喻的临江之麋。

未经锤炼的善是脆弱的，未经淬火的高洁是靠不住的。皎皎者易污。温室成长的“善”，隐藏着巨大风险，往往是，最初有多纯洁，最后就多污浊：最初有多善良，最后就多邪恶：最初有多理性，最后就多疯狂；最初有多理想主义，最后就多犬儒和颓废。失望与怨恨，塑造了ETO统帅叶文洁。走火入魔的白左伊文斯，也曾是物种平等主义道德家。天使与魔鬼，有时只在一念之间。只有趟过污泥浊水，经历了背叛，见证过人性的黑暗面，才能成就真正的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它是病后之珠，它是沉香被克服的伤。

“理解社会”，冷静对待世间之恶。不要让善良限制了你的想象力。面对恶人的疯狂输出，不必浑身发抖原地爆炸，从此三观尽毁性情大改。去认识黑暗吧，既能理性面对恶的存在，又能在朗朗星空下，感受齐家屯的温暖灯火。

见素抱朴，真不绝俗。你们抽象的形而上学，需要注入史强的实践智慧和行动能力，以及他对卤煮的热爱。从物质世界和直接经验中得来的洞察力，粗糙而强悍的生命哲学，才是学院理论的源泉和基座。不要刻意维护淑女的形象，做个率性而朴素的艾AA。 

读书人要与人民群众相结合，是指与大史这样的群众相结合，网络喷子、乌合庸众，你多看一眼就算输了。

千万不要成为叶文洁、伊文斯和维德，也不要成为程心。不必学习罗辑和章北海，也不能简单地退回史强。文质彬彬，过犹不及，要做就做褚岩吧，勇敢而节制，清醒而果决。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走出无故事王国

毕业，就是走出无故事王国，望诸位大胆冲出饕餮海，拥有自己的故事，开始自己的历史。有故事就有风险，生存总要遭遇挑战。但是，除却生死，皆为小事。不要像杨冬和汪淼那样，世界观一碰就崩塌。“天塌下来照常生活”，不要信邪，即使整个宇宙都为你闪烁。

动画《三体》剧照

生存第一。先要有生存，其他的才能有所附丽。

热爱生命，不要随随便便置身险境。自己少犯错误，也尽量不给别人犯错误的机会。过马路还在刷手机，你就那么信任司机和驾校？

学会生存，最重要的是学会识别人。不要指望坏人良心发现。戏剧影视中的人性陡转，本是我们一再拆解的套路，如果轻易上头，反受其害，那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我们整天研究修辞和话术，如果被别人骗了感情，你是不是打我脸？也不要迷信话语的力量，过高估计影响别人世界观的魅力。适时放弃说服的幻想。弧矢之利，才能翦商。不必滥施博爱与慷慨，只把它聚拢起来，留给值得之人。

要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在一起，但是，也要记得，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不要像三体人一样思想透明，合盘托出。一定要因人而异。对于真正的同道友朋，可以竟夜长谈，推心置腹；而对于雷志成和白沐霖，则要关紧心扉。

不能自保莫助人，记住乘飞机时的安全须知：帮助别人之前，请先戴好自己的氧气面罩。

不必幻想“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历史不会终结，生存，是永恒的斗争。个人如此，文明共同体亦如此。爱与美的神话，恰恰是三体人的计划。谨慎使用宽容的美德。不要让爱与仁慈成为教条，成为致幻剂，成为单方面约束自我的精神枷锁。要警惕情感的勒索和道德的绑架，远离信念的放债者。

拒绝任何的思想钢印。这就是我们学院的思想钢印。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美好与光明，必须借助火与力，为自己开辟生存空间。精神家园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们需要的是未来史学。不必幻想带着地球家园去流浪，寻找某处定居之所。地球无时不在流浪之中。“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太阳系，又在围绕银河质点旋转，第三旋臂掠过无尽汗漫。所有的星光在加速膨胀中飞驰而去，终将消失在光锥之外，时空的彼岸。没有稳定，一切也没有注定，拉普拉斯小妖早已无处容身。只有意外才不意外，哪里来的岁月静好？

电视剧《三体》剧照

宇宙的尽头不是考编。

我也想说，愿你们，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可是，多少怨憎会，多少求不得，多少爱别离！人生常态，总要面对。不过，你遭遇的每一次打击，都包含着神秘启示。这需要自己去破解，你是自己的破壁人。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罗辑被叶文洁选中的首要原因，不是聪明，而是放得开的天性，豁得出去的劲头和满不在乎的大气。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也不会牺牲；那些没在红尘中打过滚的，不会得道；那些不能浅的，必不能深；那些放得下的，才懂认真。

“让自己快乐，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是，总有些责任，走心又走肾。总有些心愿，超越一切计算。总有些人，让我们软弱，也让我们坚强。

从学园下到真实的社会，你要尽快适应周遭的光线。全球的乱纪元已经来临，不要总想着脱水，上香也无济于事。任何安全声明都无效，黑域和脱钩也无法躲避二向箔的攻击。生存论意义上的战斗，无可逃避。你们，我们，过去，将来，都一样。

穿越黑暗森林

望诸位记得，生存是第一要务，但生存并不是一切。

“三体”不过是隐微的寓言。战国之世不足以言大同，大刘遥遥呼应了康有为。心事浩茫，故作警世危言。矫枉过正，以偏补偏。一首诗吓不跑孙传芳，辜鸿铭才呼唤机关枪。读书人都被逼成了金铁工业党。“黑暗森林”是偏执的刻意夸张，不过是想表达对五百年文明法则的反讽。千万别相信大刘，尤其是自述和访谈——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我写科幻小说的目的不是用它来隐喻和批判现实”（《三体》英文版后记）。哈!这也行。999。三体，一键三连，一骗十年。别看他装出一副能吃人的冷酷，不过是在表演。真正吃人的，从来不说，他们只是，月黑风高，悄悄磨刀。姓刘的都爱骗人。抱歉，我也骗了你们三年。

《三体2：黑暗森林》

刘慈欣 著

重庆出版社 2008-05

“三体”不是职场生存秘籍，不是生意场的竞争宝典，它是“一本为所有人而又不为任何人的书”。刘慈欣不是高启强。

经天纬地，照临四方，齐物平等，那是未来之事，是当世不能说的隐痛，是必须深埋的秘密，是只能珍藏在灵泊最深处的梦。高维田园的复归还遥遥无期。

直陈现实黑暗的，往往是理想主义者，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才满口纯文学，三体“反射文学”专门输出温暖的鸡汤。有道德的生命如何生存下去 ？这恰恰是仁者才会焦虑的问题。好人最易得抑郁症。

大刘无意专黑程心。云天明爱上的，会是反面人物吗？活的最长的才是一号主人公呀。为什么是程心？

对程心有批判，是对好人怒其不争。正如对维德有表扬，却是对坏人有条件的肯定。程心的政治天真，缘于不懂经与权的辩证，分不清大仁与小仁。她不明白，在政治的大鼎里，须刚柔配伍，宽猛相济。天理与人道，包含着理性权衡和小心拿捏。中西圣人皆重术数、音乐与射驭，是有原因的。术数把握正义原则与功利主义计算之间的取舍，永无最优解；驭车则是以理性约束欲望的黑马与情感的白马，中道而行。乐律是对情感的数学结构的直观，发而中节；射术则不过是中庸之道的调试训练，中者中也。

程心的错误，根子还在仁学的本本主义，爱心大泛滥，偏离了中道。意志薄弱，既丧失了审慎，又丧失了决断力。

你们要抛弃的是教条主义，而不是仁本身。

宋襄公固然可笑，却自有其高贵。三体人为了生存不惜一切，那种生活，值得过吗？

三体人“脱水”以维持生存

说到底，程心不是拯救者，而是被拯救者。所以，人类毁灭之后，大刘让她选择响应宇宙归零。曲终奏雅，反抗绝望，程心代表人类文明，加入回归运动，尝试打破黑暗森林的铁屋子，中断雪国列车的无尽循环，叫停饥饿的权力游戏，重启宇宙法则。

罗辑曾对庄颜说：“我在想，其实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这并不是一句恋人絮语，而是说出了这个世界值得被拯救的原因，解释了罗辑执剑的动力。

守卫和保存程心，恰是罗辑的逻辑终点。罗辑的牺牲最终是为了成就充塞宇宙的仁心（成心）。

我们要理解大刘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感情。这是刘慈欣小说最深的密钥。罗辑与程心，章北海与东方延绪（东方延续）隐含着父女关系，父亲并不想让女儿承受责任，甚至真相，他们无法接受女儿成为“成熟”的林云。大刘啊，无可救药的直男老爹，《三体》，只不过讲了一个朴素的心愿，他要举起女儿看蓝天。

在人类的最后残阳中，罗辑目送程心远离，我们能领会这慈父的目光吗？罗辑们掮住黑暗的闸门，正是为了放程心们到光明的地方去。恰如长兄深水王子解放露珠公主，让她携长帆（对位关一帆）走出无故事王国。

太阳系向二维跌落后，程心中断与罗辑的最后通讯，启动光速模式飞向DX3906恒星。全宇宙的星光，正如逝去的文明，压向前窗。面对扭曲着滑向碗底的星空，程心或许能明白罗辑牺牲的意义，明白他的苦心孤诣。

多么痛的领悟。

程心自有她的价值，她不该承担罗辑的使命。依其本性，她自有应做之事。她是宇宙的书记员，负责记下《时间之外的往事》，它既是所有历史的元历史，也是人类文明的反省书。程心将它放进漂流瓶，留给了另一个宇宙的我们。

不要被“三体”表面的冷酷所迷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章北海的高贵不在于坚忍与缜密，而在于最后几秒的犹豫和故意的延宕，在于那句“孩子们，这事儿就由我来做吧”。而罗辑的伟大也不在于冷酷的威慑力，而在于威慑力永不满格，那一丝波动里藏着庄颜和女儿。罗辑和章北海，都是历史的中间物，是宴之敖者，是既有文明秩序的自我放逐者。他们是，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

动画《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剧照

所以，罗辑对三体1379号监听员说：“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

让黑暗森林透进光，开辟林中路。只有赢得这场胜利，并善加看护，我们才能拥有宇宙的森林，使之成为安居之地。森林才能向我们敞开另一种面貌。

我是穿过那片林子来的，

披着迷濛的春雨。

我还要穿过那片林子回去，

夜色将比春雨更加迷濛。

（人文学院前辈学人萌萌诗句）

增援未来

“三体”，如果读出了韩非背后的孔子，霍布斯背后的卢梭，大概就算已读懂。可以毕业了。该下到黑暗森林了。

黑暗森林是一个成长的环节，不要怕沾染夜色，你只须守住最核心的部分。素以为绚，绘事后素。你们太洁白，需要补充灰色；你们太纯净，需要加入各种矿物质。

我不要你们“归来仍是少年”，我要你们归来时，带着章北海的眼睛，其中幽幽的光芒，我不再能看透；或像云天明一样，历经三体世界磨砺，仍一往情深，会跟我们讲述别人听不懂的赫尔辛根默斯肯。

我只希望你们，面对魔鬼的召唤和试探，内心坚定，保持微笑，不要回答。

2023，人类世界进入危机纪元15年，你们即将毕业。不久前，地球观测到三体舰队踏过第二雪地的脚印，章北海所在的特遣队进入冬眠。 

你们的任务也是去增援未来。作为上个世纪的公元人，我有常伟思的一样的感受：与诸君的相聚已经很幸运了，代我向未来的你们问好吧。

动画《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剧照

给岁月以文明，也给文明以岁月。

做好面壁者，隐身在人群之中。智子和MOSS无法窥破我们目光对接时的约定。要多想，当大地的法失效之后，超大空间的法将诞生。为了文明的重生，蓝色空间号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太空奥德赛。

人间正道，终不可阻挡。宇宙会重启，数学规律会改变，光速将被重新设定。不过，对于正在到来的大低谷，你们最好有所准备。

“原谅我只能说这么多。我只能告诉你，在那之前，要多想。”

诸君，“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再相见。”

危机纪元15年六月于地球南冥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文艺批评”，感谢公众号“文艺批评”和刘复生老师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丨徐奕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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