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用青春创作教育的诗意——今天，我站在母校的操场上，向三千多新生讲述我的教育故事……

原创 2017-09-14 李镇西 镇西茶馆

（昨天本文发出后，引起朋友们强烈共鸣。这只能说明，我们有着共同的情怀。谢谢大家！但昨天的错字实在太多，所以傍晚我删除了。经过校对，现在重发。虽然不敢说再没有一个错字了，但错字绝对大大减少了。请谅解！）

一

当接到四川师大的邀请，要我回母校为新生做演讲时，我很是乐意，也很自信：不过就是八分钟嘛？我PPT上的一张张老照片就能吸引那坐在演讲厅里的几百学生们；可当我后来又得知演讲形式和时间都变化时，我傻了：是学校操场上，是面对三四千学生，是讲一个小时！面对这么多人演讲在露天讲一个小时，我这是第一次。

我感到空前的挑战：用什么东西去塞满这一个小时而又让学生们（至少大部分学生）能够听我讲啊？尤其是这几天成都的阳光还是很有热度的，虽比不上盛夏八月，但一个小时的炙烤，还是让人难受。

我昨天给学校主办方的李爽老师发微信：“如果明天也是这个天气，三四千学生站在操场一个小时，恐怕受不了。”李老师回复我：“好的，我给学工部负责老师说说。”当时，我想，如果太阳依然很大，而学生依然按原计划在操场上听我演讲，那我就走到学生当中，和他们一起晒太阳。我实在是担心，这些“00后”的孩子们，会不会晕倒几个？

但是，当我今天上午来到操场时，远远看到身着迷彩服的孩子们精神抖擞地站在操场上，我的精神情不自禁为之一振。刚刚军训结束的大学新生们，以军人仪仗队一般整齐威武的队列迎接着我。阳光下，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我坐在设于遮阳看台的主席台，习惯性地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桌上，以方便随时看时间。学生工作部朱部长对我进行了热情洋溢地介绍后，同学们用掌声欢迎我。我站起来对学生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好，我还是下来吧！”我拿着手持话筒，顺着台阶往操场走去，学生们的掌声响起来了。这让我有些意外。

走到一半，我突然又折回主席台：“哦，我忘记拿手表了，我得把手表拿了，这样才能控制时间，不拖堂。”没想到，掌声又响起了。我笑了：“这么大热的天，我超时一分钟，你们就多受一分钟的罪啊！”

我一手持话筒，一手拿着表，来到已经席地而坐的学生们面前，问：“在场有我的学生吗？有武侯实验中学毕业的学生吗？”

马上就有两个女孩子举手了。我乐了，对远方那位高高举手的女孩说：“我看到了，老朋友。”然后走到离我比较近的那位女孩面前，问她：“你好！当年你的班主任是谁呀？”女孩接过话筒：“是刘锦平老师！”我说：“嗯，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那我问你，你在武侯实验中学读了三年书，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女孩不假思索，大声地说：“我们的校训——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话音刚落，全场鼓掌。那一刻我非常激动。

我说：“今年五月，我在厦门讲学。结束后我在机场刚过安检，一个女孩给我打招呼：‘李校长好’！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刚刚听了我课的老师，可她却自我介绍说：我是武侯实验中学的学生，是2006年进的武侯实验中学，那年您也刚到武侯实验中学当校长，是您当校长的第一批学生。我是2009年毕业离开武侯实验中学的。’我真是很高兴，问她：‘毕业九年了，对母校还有哪些印象啊’？她脱口而出：‘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我对学生们说：“在武侯实验中学，每一个星期一升旗仪式的早晨，全校三千师生都会用洪亮的声音，把这句校训送上辽阔的天空！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说出这句话！”

全场同学们一起呼喊：“让人们因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顿时，青春的声音在操场激荡，冲上蓝天。

二

我给同学们说：“昨天在网上我看到一条消息，说教师节前夕，某地一个学校，初一新生军训结束后，班主任作总结，结果队列中一个男生说老师说的都是‘放屁’；解散后老师自然要教育这个男生，在教育过程中，这男生竟然用刀刺向老师，老师身负重伤躺在医院里……”

有同学们惊叫起来。我说：“这件事的确令人发指。于是有老师在网上说，过什么教师节啊，我们当教师的现在是保命要紧啊，还过什么教师节！现在老师连生命都无法保证了，这教师沦落到如此境地，还谈什么职业幸福？同学们，如果有个别老师毒打学生，媒体抓住这个极端的个案夸大渲染，说现在的教师，简直猛于虎，学生的生命都无法保证了，哪还能顾得上读书学习，那我们肯定会说，你不能抓住这一个特殊的极端的实例，无限夸大，就说整个老师都不好，进而说学生没有安全感，因为绝大多数老师还是善良、正直、敬业的，是不是？全国教师队伍中，那种恶性毒打学生的老师又有多少呢？那同样的道理，我们不能因为个别学生杀了老师，就夸大其词地说，整个教师都没有生命保证了，学生们都有杀人的嫌疑，这种逻辑是不对的。那种因为听不进老师教育，便拔刀杀老师的学生，全国又有几个呢？我今天一开始就给大家说这件事，就想告诉你们，不能因为一两条关于教育的负面新闻，便失去了对教师职业的幸福向往！”

同学们都静静地听我的讲述分析，若有所思。

我说：“说到对教师职业的幸福向往，我这里问一声，你们为什么要报考师范大学，为什么选择当老师？能够给我说心里话吗？”

我走到远处那位刚才举手的武侯实验中学的女孩面前，问：“你在武侯实验中学的时候，班主任是谁啊？”她说：“有两位班主任，开始是李晓慧老师，后来是杨翠容老师。”

我说：“噢，都是很优秀的老师呢！”

“是的。我在武侯实验中学读书的时候，遇到许多优秀的老师。包括李校长您，我还记得您来给我们上过的一节语文课，我印象特别深，讲的是《一碗清汤荞麦面》。我当时就想，以后我一定要做这样的优秀老师！”

全场鼓掌。

那一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激动与幸福。一句“让人们因我的存在在”的话，一堂《一碗清汤荞麦面》的课，就让孩子们记到今天。

我对全体学生说：“我很自豪，当校长九年期间，我给每一个——毫无例外地是‘每一个’学生都至少上过一节语文课！尤其是《一碗清汤荞麦面》，我是到每个班都去上。这是一篇日本小说，非常感人。建议没读过的，今天下来去网上搜索，找来读读。”

许多孩子赶紧掏出笔记录。

“同学们，刚才朱部长对我的介绍，说了很多我的荣誉。其实有一个荣誉他没说，因为我也没告诉他。这个荣誉什么呢？”我又问同学们。

同学们纷纷大声说：“老师！”

我却摇头：“不对，‘老师’这两个字本身并不能给你荣誉，只有‘好老师’才是荣誉。而对我来说，被我的学生喜欢，才是我的荣誉。所以我的荣誉是——我是我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这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誉！因此，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怎样做一个好老师？’”

三

我从脚下的这片操场讲起：“就是这个操场，承载着我太多的青春记忆。我是中国77级大学生。1977年，你们的爸爸妈妈都还只有几岁吧？我看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应该是70后，是吧？”

同学们都点头。

我又问：“有没有爸爸妈妈是1977年出生的呢？”

有几个同学把手举起来了。

我乐了：“呵呵，那你们的爸爸妈妈一定是早恋！”

大家都笑了。

我继续说：“四十年前，19岁的我考上了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就是现在的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前身。当时我班的宿舍就在操场边上，喏，就那里……”我指着远处操场外的花园，“宿舍早拆了，现在是花园了。但操场还在。那时候每天早晨我都在这里晨练跑步。更深刻的记忆是，我们为中国女排夺冠挥泪庆贺，为中国男足反败为胜赢了科威特而彻夜狂欢……我们那时怎么表达我们的喜悦呢？给你们说，当时许多同学纷纷把开水瓶——现在你们都不用开水瓶用饮水机了——往窗外扔！干什么？”

“爆炸声。”有同学说。

“对，制造声响，就像放爆竹一样。还有许多同学，被子拆了，将被面用撑蚊帐的竹竿撑起，就成了彩旗了，一时间校园到处都挥舞着各色由被面做成的彩旗，多壮观！我和一些同学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洗脸盆当铜锣敲，后来把脸盆都敲坏了。但我们很高兴！中国女排第一次夺得世界杯冠军后，我们就是在这操场中央庆贺，并给国家体委发去贺电；中国足球战胜科威特那次，我们先是在校园游行，走过美国留学生宿舍时——那时我们都叫那个宿舍是‘熊猫馆’——还邀请美国留学生出来和我们一起欢呼，他们也真的出来进入了我们的队伍。闹了很久，我们的游行队伍涌出了校门，浩浩荡荡朝城里进发。当时我就是一普通学生，但我经过川师大门时，就是现在的北大门……”我说着，指着他们背后远处的老校门，“突然想，我们这支队伍进了城，别人都不知道我们是谁，那么多高校的学生，谁分得清谁是谁呀？于是，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喻钢索性把学校大门上挂的那个重重的校牌取了下来，扛在肩上，威武雄壮地朝前走着，仿佛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是四川师范学院的队伍！（同学们大笑）心里很是自豪。那时候，大学还没有一本二本之分，也没有211、985之说，四川师范学院当时中文系的师资水平远在四川大学之上，所以我们从来也没有因为考上的是四川师范学院而自卑过。这就样，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城里进发，到了九眼桥与川大学生汇合，然后一起狂欢。凌晨，等我们往回赶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已经筋疲力尽，又困又累，我和喻钢都无力再扛校牌了，只好拖着校牌，一路走回了学校（众大笑），经过校门再吃力地把校牌挂上去。结果，校牌被我们拖坏了，边沿留下了两个缺口。一直到我毕业时，那个有缺口的校牌还挂在校门上，我还专门站在校牌前拍照。毕业十多年后回母校，那牌子都还在。这就是母校留给我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了，我成了一名受学生喜欢的老师。”

我说：“怎么才能成为一名好老师呢？根据我几十年的切身体会，我想说三点：第一，享受职业；第二，研究教育；第三，创作诗意。这也是我最近在外面讲学经常给老师们分享的体会。”

同学们纷纷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着。

四

“什么叫‘享受职业’？”我说，“就是享受和学生的情感，享受来自学生的感动，享受教育的成就感，等等。一个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上班做的，和下班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他小时候对妈妈说，妈妈，如果长大以后我上班也能下棋就好了。妈妈对他说，你做梦吧你，上班你得挣钱养活自己啊，还下棋呢？你吃什么呀？结果我这朋友后来成了职业棋手，最后还成了国际象棋大师。你们看，他上班下棋，下班也下棋，这不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吗？他这就是在享受职业。我小时候很幼稚，我的职业梦想有两个，一个是当新华书店营业员，多好，上班都可以看书；一个是电影放映员，上班就看电影。”

同学们大笑。

“后来当了老师，经常被学生感动，我就觉得我在享受。给大家讲一个故事：2000年春天，我突然接到通知要去西安学习三个月，孩子们送我到车站，一直送到站台。要开车了，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月台上站着，看着我，我在车厢里面透过车窗看着他们。车启动了，慢慢地开，孩子们慢慢地跟着火车跑，车越开越快，他们越跑越快，一边跑一边叫‘李老师再见’，一个叫李之的女同学，跑着跑着跑不动了，一下蹲在月台上哭了，可她还看着远去的列车。这场面让我特别感动，特别感动！这就是教育特有的享受！”

有同学开始擦眼泪。

“大家想想，除了教育，还有什么职业会有这样的享受吗？”我问大家，“没有了！和人打交道的职业不止教师，（下面有同学说，还有医生）对，医生也是和人打交道，但你们看过一群病人跟着医生追吗？没有。如果有，那一定是一群精神病人。（同学们大笑）还有警察也是和人打交道，可我们很难想象一群罪犯会跟着警察追。所以，教师，只有教师才会拥有这样的享受！十年后，这群孩子中的一位，叫胡夏融，写了一篇文章回忆在李老师班上的情景，他说，在李老师班上的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他回忆了当时班上的温馨，说他没想到，以前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情景，现在居然出现了他的生活中。他说毕业十年了，做梦都经常梦到李老师给他们上课，带他们出去玩，等等。还记得李老师告诉他们，‘让人们因我的存在在而感到幸福’。当时我读到这篇文字，说不出的感动。学生毕业十年后还能想到我的点点滴滴，我带给他们的感动，就是享受职业。再后来，博士毕业的胡夏融和另一个同学王墨兰来武侯实验中学看我。我带他们看我的资料博物馆，结果他们看到了当年在车站送我的照片，都很感慨。王墨兰还看到了当年她离开我时送我的一个笔记本，上面有一封她写给我的信。她已经忘记当年写的什么了，便用相机拍下来，然后仔细读这封信。读完之后，她说，李老师，这封信写得好好呀！就像一封情书！（同学们笑了）我说，王墨兰，你这个比喻让我想到了，去年我的第一批学生来看我，也这样说，李老师，既然我们是你教的第一批学生，那我们就是你的初恋。我当时就乐了，说是的，你们就是我的初恋，是我的教育初恋，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李老师当年一旦恋上教育，就从一而终，终生不变！”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想想，以谈恋爱的心态搞教育，能不享受吗？”我由衷地说到。“前不久，那个当年在车站送行时哭的女孩李之，在微信上和我聊，她现在在美国，先后被美国好几所大学录取，她当年的各科成绩都很拔尖，作文特别棒，我一直以为她会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但她说她现在在一所癌症研究所，研究攻克癌症。她戏称‘我是科学家了’。她说她后年会回国来看我。看到学生们这样成长起来，就是享受。上个月，我三十年前教毕业的一个班搞聚会，当年我爱给他们读小说，爱带他们出去玩——这是我几十年来当班主任的特点，一是给他们读小说，二是带他们出去玩。所以聚会时，我给他们重读当年给他们读过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我在给他们读的时候，这些奔五的中年人听得那么专注，一双双眼睛看着我，完全就是当年教室里的模样。一个叫梁汉明的学生，把他的儿子也带来了。当年他很调皮，但那天听得特别认真；而他的儿子却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恰恰像他父亲梁汉明当年的样子。”同学们又笑了。我说，“我和学生们以这种方式重返少年的现场，这就是享受！”

同学们都被我的讲述感动了。

五

我接着说：“也许有同学会问，如果遇到难管的学生怎么办？也享受吗？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点，要成为一个好老师，还要研究教育，因为研究教育能够让你更快地成长。你遇到什么难题，就研究什么问题，这就是最好的教育科研，这就是成长！比如，学生上节课是体育课，接下来是你的课，但学生却很兴奋，老安静不下来，怎么让学生迅速安静下来？这个问题就是你研究的课题。我们有的老师是用敲桌子的办法，猛敲桌子，学生吓着了，赶紧不说话了，但他们的心里有阴影，课堂听讲应有的正常心理状态被破坏了；还有的老师是两手在胸前一抄，装作很轻松地样子，说：‘你们说你们说，我无所谓，你们什么时候说完了我什么时候讲课！’（同学们大笑，频频点头，表示他们经常遇到这样的老师）当然，还有这样的老师，看学生不停说话，于是指着一个学生，严厉地说：‘你站起来，你刚才说什么，继续说呀？’只要点一个学生的名，其他学生都安静了。这些方法都不是最好的办法，那怎么办呢？我们就要研究呀！最好的办法是研究学生心理，让他们不知不觉安静下来，进入课堂状态。在武侯实验中学上课时，我曾经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学生刚上了体育课，接下来是我的语文课，他们因为刚刚和另外一个班进行了篮球比赛，所以特别兴奋，不停地议论说笑。我站在讲台上，他们没停下来。于是，我便对一二排的同学说——我的声音不大不小，前两排的同学能够听到，后面的同学听不清我在说什么，但知道我在说话。我说，唉，最近我发现我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了！几个同学立刻大笑起来（听众也大笑），他们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但还是立刻问我：‘李老师你怎么这样说呢？’后面的同学们听见我和前面的同学在聊天，渐渐停下来听我们说。我说：‘我最近记性不好，总爱忘事’。更多的同学问：‘你什么记不住了’？我说：‘你们看，昨天我才给你们上了课，可刚才我从办公室来教室的路上，就一直想不起，昨天我讲到了哪里了？’此刻，全班同学都安静了，都在听我讲我的老年痴呆症是怎样发作的，听我这么一说，他们纷纷告诉，昨天讲到哪里了。我说：‘哦，对对，你们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好，同学们打开书，我们就从这里讲起吧，上课！你们看，学生是不是不知不觉就进入专注的听课状态了？这就是研究嘛！”

同学们大笑不止，不停为我鼓掌。

我却很认真地说：“真的要研究学生的心理，他们又不是有意捣乱不认真听讲的，不过就是因为刚才体育课比赛了篮球很兴奋嘛！你要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嘛！还有，我为什么下课不拖堂？因为我懂的学生的心理，他们是最讨厌老师下课拖堂了。（同学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你拖了堂，还对学生说我是为了你们好，这是不尊重学生！所以我从不拖堂，铃一响就下课，一分钟都不拖。我曾给学生说，如果下课铃响了，我还在讲课，你们可以立刻去休息，别管我。这不是你们不尊重我，而是我首先没尊重你们。所以我今天我也在这里给你们提个希望，希望同学们以后当了老师，千万不要拖堂，按时下课。就凭这点，学生就会非常喜欢你。”

六

我又说：“当然，我说的研究，还包括研究自己的错误，这就意味着反思。”

我开始给他们讲我犯过的错误：“李老师年轻时也犯过不少错误。比如，我曾一年之内三次打学生，当然，我打的都不是我教的学生，而是来欺负我的学生的学生。”同学们都笑了，还有同学鼓掌。我讲了我第一次打学生的经过，然后说：“当时我觉得自己很解气，但后来经过反思，我真的认为自己错了。虽然现在网上许多老师都认为老师应该打学生，但我依然坚持认为，体罚学生是教师最无能的表现。但是，既不能打学生，又要把学生教好，怎么办？这就逼着我研究学生，研究教育，慢慢地我积累了教育智慧，不就变得越来越成熟了吗？慢慢地就成了一名好老师。除了不能打学生，教育，还不能伤害学生的自尊心，这方面我也有过教训。”

我给他们讲了任安妮的故事：“1986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正在领着学生早读，一个叫任安妮的女孩迟到了，因为她最近老迟到，我便让她在外面站一会儿。几分钟后，我感到不安，担心校长看见了对我不利，便叫她进来。她走进教室便想坐到座位上去，我说：‘谁叫你坐了？我只叫你进来啊！到后门那里去，接着站’！因为她站在那里，就算是校长来了，在外面也看不见。就这样，她被我罚站了15分钟。早读结束，她给我请假，说头晕，我便让她回去了。第二天她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来。过了几天，她母亲来电话，说任安妮那天回家哭得很伤心，觉得大家都在读书自己被罚站很没面子。她母亲特别说，这也不怪李老师，本来是孩子迟到不对嘛！然后她母亲说，任安妮的病很严重，准备休学。我问什么病，她母亲也没有明说。我只好让她向任安妮转达我的问候。但我心里其实暗暗高兴，因为任安妮成绩不好，不在我班了，不是一件好事吗？第二年，任安妮在下个年级复读，但校园里碰见我总是很有礼貌地给我打招呼。其实她性格很内向，害羞，胆小，但对老师依然很有礼貌。还有，我们的学生不管老师如何对他，他永远记住老师的好。任安妮也如此。又过了大概半年，那天是半期考试，我刚收上试卷，结果一个和任安妮同住一个院子的男生告诉我，说任安妮今天早晨死了。啊？当时我无比震惊。一时间思绪很乱，但有一个念头很明确，就是一定要赶在任安妮火化前再看她最后一眼。后来好些同学听说后都跟着我去了殡仪馆。她母亲眼睛都哭红了，声音嘶哑，不住说谢谢李老师，谢谢同学们！她说任安妮临走前还说，想回到李老师班上，因为她不喜欢现在的班，她想念李老师，想念同学们！（今天在现场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忘记说了，任安妮的母亲告诉我，任安妮是患白血病去世的。这里补上）听到她母亲的话，我愧疚得无地自容，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来到任安妮的遗体前，看到她就像熟睡一般，好像我一叫她，她就会醒来，说：‘呀，李老师，你怎么来了’？我当时想到那个冬天我罚她站，伤了她的自尊心，可她还想着我。我已经无法对任安妮说声对不起了，但我还要继续教书，我完全可以把对任安妮这份愧疚，化作对每一位学生的善待。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决不再罚学生的站！”

同学们都被任安妮的故事感动了，许多同学们都在擦眼泪。

“这就是反思自己错误，所获得的成长。没有老师不犯错误，关键是犯了错误后能够自己反思，这是对自己的研究。”

七

我说，“另外，在教育中，我们常常会遇到后进生，这最能考验我们的爱心和智慧。我也经常说，只有发自内心爱后进生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同学们热烈鼓掌。

“我去年写过一篇文章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一流的医院收治的都是别人治不好的病人，而一流的名校招收的都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教育不应该那么功利和势利！其实，研究并转化后进生最能使一个老师变得优秀。1995年我教完一届高三，又下到初一当班主任。学校给我一个最好的班，要我一直带到高三，目的是防止优秀生源中考时流失。但我主动给学校提出想教当时全年级差生最多的一个班，因为我想研究这样的孩子。但学校还是希望我带最好的那个班，这样可以吸引优秀生源。经过和学校商量，最后我两个班都教，两个班都当班主任，两个班的学生总数131人，因为当时好多家长都想把孩子送到我班上来。这就是我的荣耀。我说过，什么叫好老师？就是你教起始年级时，如果家长都想方设法甚至托关系把孩子送到你班上来，你就是好老师！”

我开始讲这个班一个特殊孩子的故事：“这个孩子叫万同，他的故事我已经写进了我的《爱心与教育》。顺便说一下，这本书你们可以去找来看看。万同当时无论表现还是成绩都相当差。表现不说了，就说学习成绩吧，各科老师都对我说，万同的基础差到什么程度呢？就好像他根本没读过小学，小学六年就没在他脑子里刻下半点印记，每次考试总是个位数！我调侃道，这说明万同是神童呀，因为他没读过小学，连跳六级直接进初中，这不是神童是什么？但这样的孩子我们还得教呀！具体怎么做呢？第一，建立感情。这样的孩子从小到大是被打被骂的，他们特别缺乏爱，因此最值得我们去爱。所以我和万同一起玩，尽量走进他的心，慢慢地他特别信任我，愿意给我说心里话。一次我和他在新华公园玩，他还买票请我和他一起玩跳跳床。那次我问他，我说万同你给我说实话，你上课为什么不认真听课呢？——因为科任老师总给我反映，说万同上课总是捣蛋、说话、唱歌，表现最好的时候是睡觉，还打呼噜。万同很认真地回答我说，我听不懂。‘听不懂’三个字让我很心疼他。同学们，你们想想，如果你听不懂课却每天都要听，这是什么感受？对我来说，听不懂却要被强迫听，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可我们的万同，却每天都要按时到学校来，听他听不懂的课，而且每天都要坚持听八节课！这是怎样一种坚韧不拔的毅力啊！”

全场大笑，鼓掌。

“对这样的孩子，我应该尽全力帮助他。第二，降低要求。”我接着说，“比如对万同，成绩那么差，我不可能要求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成绩达到多么高的要求，现在我只想一件事，让他上课坐得住，而且觉得是享受。于是我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打电子游戏，我想这我做不到，我不可能让他上课打电子游戏。我问他还喜欢什么，他说喜欢读武打小说。那好，有办法了，我给他一本《烈火金刚》，这是一部写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特别精彩。我对他说，你以后上课，就看这本小说，不过一边看一边抄，把字写工整，不认识的字查查字典。就这样，万同上课再也不捣乱了，因为他有事做了呀！我每天都给他检查他抄写的《烈火金刚》，写批语：好，抄得很工整，继续抄！等等。课堂上，当其他同学在专注听课的时候，我们的万同正奋笔疾书，全身心地投入在半个世纪前冀中平原的抗日烽火之中！”

全场再次鼓掌，并伴随着笑声。

八

“这就是降低要求。”我说，但最初科任老师不理解，他们问，万同每堂课都这么抄书，以后怎么通过三年后中考？难道中考题会为他一个人设计：请问，《烈火金刚》是谁写的？当然不会。我这样回答科任老师，难道万同不抄《烈火金刚》就能够通过三年后的中考？你们都说他没读过小学，对他目前只能先让他课堂上坐得住，慢慢引导嘛！结果英语老师也想办法，让万同抄中英文对照的幽默短文。等等。过了一段时间，我对万同说，试着听课，好不好？他说，好。我依然给他降低要求，比如讲《桃花源记》，对其他同学要求能够背诵，他呢，我只要求他能够哪怕不流畅地朗读。那天一上课，我说我们今天学《桃花源记》，请哪位同学起来朗读一下这篇课文，万同一下举起了手。我怎么敢抽他起来读？他一读，绝对错字连篇，笑话连篇，这课就没法上了。所以我假装没看见他举手，继续看其他同学，谁知他急了，摇摆着手站了起来。李老师，我读，我来读。（同学们大笑）没办法，我只好请他起来读。他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就读错了……哎，同学们还记得《桃花源记》的第一句话吗？”

同学们大声读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说：“真棒！你们现在连初中的课文都还记得。可万同怎么读的，‘普太元中……’同学们立刻哄堂大笑，但万同不惊不诧，只顾自己读，一字一顿的，也奇怪，他后来居然没读错了，同学们也不笑他了，一直读完最后一句‘后遂无问津者’，同学们给他热烈的掌声。这对万同多大的鼓励啊！那考试怎么办呢？我就把他单独弄到我家里辅导。什么‘辅导’啊？就是给他漏题嘛！（同学们笑）我把明天要考的语文题给他讲给他做，当然我不会说是考试题。但第二天考完后，他特别兴奋地告诉我，李老师，那些题我都练过，做过，所以能答对。我说，你看，你认真听讲，认真练习，一考试就会，学习不就这么简单吗？”同学们又笑了。

第三，鼓励为主。只要万同有了一点进步，我就及时表扬鼓励。那时候我每周都要给进步最大的同学发报喜单，比如如果万同有进步，到我这里还领一张报喜单，上面这样写的，万同同学的家长，你的孩子本周表现良好，进步突出，特此通报，请予表扬，括弧，建议给予适当的物质奖励。——反正又不要你班主任出钱。家长都乐意出这钱，他们还很感动，因为以前往往是学校给他们打电话，叫到学校受班主任的训，现在老师主动报喜说孩子进步，他们更加愿意配合老师了。这对孩子的鼓励更不用说了。第四，集体帮助。就是说，老师不要只让后进生感觉老师的关心和温暖，而要感受到整个集体的关心和温暖。我们千万不要把这些孩子孤立起来，不要其他同学们和他交往。这不对。有一次万同放学回家路上，被以前结交的社会上的小混混截住，要他交保护费，其实是有意刁难万同，因为万同好久不和他们往来了。结果万同拿不出保护费，就被那一伙人暴打了一顿。我闻讯赶到现场，我记得是在西南民院，那伙人已经被扭送派出所，但万同的背上打得伤痕累累。后来他在家养伤，都只能趴在床上，而不能仰卧。我对同学们说，万同现在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他过去的所谓朋友在拉他，威胁他，我们也应该拉他。同学们纷纷说要去看万同，我说都去看不现实，这样吧，大家都给万同写几句话，鼓励他，安慰他，让他感到你们的温暖。后来我带着同学们的信去万同家看他，万同趴在床上读完同学们的信，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想回到班上去啊！这就是他的感动。”

我一看时间，哟，还有十多分钟就到一个小时了。我说：“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同学们在下面大声说：“不要紧，继续讲，多讲点儿。”

我继续讲：“后来万同并没有考上高中，这是真实的，因为他成绩实在太差，虽然有进步，但还是没考上高中。可他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对他来说，这可是很了不起的。过了好几年，我和他没有了联系，但2000年5月，我在西安学习，那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一下课，我打开教室门，一个军人站在门外，看见我对着我笑了，说李老师，我看你来了。我仔细一看，这不是万同吗？他一身戎装，不过帽子被卷成一团塞进肩章，这个细节还保留着万同的痕迹。我问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说他现在在北京当兵，回成都后去我家看我，结果万老师告诉他李老师在西安陕西师大学习，于是从成都回北京的路上，他特意中途下车，从西安最北端的火车站，一路问一路走，到了最南端的陕西师大，然后又问教师培训在哪个教室，找到教室后看到我们还没下课，于是站在教室门口静静地等待。哎呀，我太感动了。万同还记得李老师，还克服困难这么远地来看我，我的确感动不已。更何况，他现在是我们国家最可爱的人啦！”

全场再次响起掌声。

九

“这就是研究教育。好，抓紧时间将最后一点，第三，创作诗意。教育本身就意味着诗意，意味着情趣，意味着浪漫。可现在的教育，毫无诗意可言，只有上课、补课、考试、排名……当本来内涵丰富多彩的教育只剩下两个字‘刷题’的时候，教育就没有了！你们刚刚经历了高考，回望你们的中学时代，有多少诗意？但你们做了老师，一定不要让你们的学生继续这样度过他们的学生时代。尽管大的制度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总可以尽可能让学生的学校生活和班级生活多一些诗意的色彩。我教书几十年，最喜欢带学生出去玩，刚工作那几年，每年的春节大年初一，都和学生们在郊外在山坡上玩儿，我还带学生们出去旅游，远的到了贵州黄果树瀑布、云南昆明石林等地，还经常去徒步旅行。这些都给我和我的学生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这里给大家讲讲我刚工作时教的第一个班的故事。当时我当一个班的班主任，没想那么多，就想一点，如何我和我的学生开心一些，有趣一些，让他们觉得跟着李老师很幸运。于是，我引导孩子们给我们班取了一个名字，叫未来班；我们还提出了班训，设计制作了班徽，这班徽可以佩戴在胸前的；还有我们的班旗，出去活动，我们同学打着班旗，特别自豪，因为其他班没有。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创作了班歌，先是每个同学写歌词，然后我综合修改，最后请我校音乐老师谱曲，但同学们说，我们能不能请谷建芬阿姨谱班歌？谷建芬你们知道吗？”

少数同学点头，大多数同学们微微摇头。

我说：“我国著名作曲家。《歌声与微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等歌曲，你们都听过吧？”大家恍然大悟，都点头。“这些都是她的作品。四十年前我在这校园的时候，唱的她的歌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越来越多的同学们情不自禁“噢”地叫了起来，表示“原来是她”。

我看时间，一个小时已经到了，可同学们大声地说：“李老师，继续讲，没关系。”“我们希望你拖延时间。”

我说：“是你们让我不守时的啊！”大家笑了，纷纷点头，并鼓掌。

于是继续讲：“我们就给谷建芬老师写信，把歌词装进信封。可往哪里寄呢？因为我们都不认识谷建芬老师呀！当时我订了一本杂志，叫《歌曲》，这是中国音乐家协会的机关刊物，我想，既然是‘音乐家协会’，那他们一定知道谷建芬老师在哪里，于是信封上便写‘北京《歌曲》杂志编辑部转谷建芬同志收’，就这样便寄出了，不久果真收到谷建芬老师的回信，答应为我们谱歌，再过了不久，我们果真收到了谷建芬老师寄来的歌谱手稿。同学们多么激动啊！我们唱着班歌参加歌咏比赛获得了一等奖，同学们把奖状给谷阿姨寄去，还寄去了一些土特产。过了一段时间，收到谷建芬老师寄来的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是51个文具盒。在那之前，我们用的文具盒都是铁皮的，而谷建芬老师寄给我们的文具盒，是刚刚出来的新款式，就是塑料泡沫封皮，开关有磁铁的那种，很时尚。（同学们点头，表示他们也用过这种文具盒）大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每个同学们的名字都写上了，谷老师信中说，这里寄去51个文具盒，其中有一个是李老师的，东西虽小，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做个友谊的纪念吧！同学们手捧这珍贵的礼物，感动极了。从此谷建芬老师和我们的班保持通信直到同学们毕业，我现在都还保留着十多封谷建芬老师当年给我和我学生的来信。我第一个班的学生毕业后，1984年8月，我来到北京当面向谷建芬老师表示感谢。再见谷建芬是20年以后的2004年，我对谷建芬老师说，您为我们班谱曲的班歌，我现在的学生还在唱。未来班毕业30周年的时候，我的学生已经年近半百，但一唱起当年的班歌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这就是浪漫，这就是情趣，这就是诗意！后来我们又和谷建芬老师联系上了，她今年82岁了。她说，她都忘记了这件事了，我们一提醒她回忆起来了，感觉就像是做梦，是童话。我说，谷老师，你30多年前，为我谱的班歌，就是和我一起创作教育童话！这首歌伴随我三十多年，我的学生一直传唱。我到武侯实验中学做校长后，学校的校歌是我的学生胡小鸥谱的，他是我国著名的青年作曲家，前几年那部很有影响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的音乐就是他的创作（有同学发出惊叹）。而谷建芬老师给我谱的班歌，现在是武侯实验中学小学的校歌。每个周一升旗仪式上，孩子们都会唱这首歌。这首歌必将继续传唱下去。这就是我的教育诗意。”

同学们再次鼓掌。

最后：“享受职业，研究教育，创作诗意，这就是我做一名好老师的体会。1982年1月，当我从这里出发，奔赴中学校园的时候，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我会站在这里向新一届学子，就是你们，讲述我的故事。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卓越的自己。同学们，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潜藏着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那个卓越的自己。你们要用一生去发现去挖掘。用一生的时间去发现那个让自己目瞪口呆的自己！今天，你们在这里听我讲述我的教育故事，再过二十年，再过三十年，你们完全有可能也站在这里，向母校那时候的新生，讲你们的教育故事。完全可能的，我祝福你们！”

同学们鼓掌。

最后，我为同学们唱了一段班歌《唱着歌儿向未来》作为我演讲的结束：“蓝天高，雁飞来，青青松树排成排。我们携手又并肩，唱着歌儿向未来。老师同学多有爱，畅游在知识的大海，勤奋学习身体健，理想之花校园里开……”

我唱的时候，全场同学用掌声为我打节拍。当最后一句唱完，同学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2017年9月12日深夜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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