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培根新展,与情人、缪斯的爱欲和切肤之痛
培根的肖像画是对于“我”的界限的质问。
一个个体可以扭曲到什么程度
而依然是自己?
一个被爱的生命体
可以扭曲到什么程度而依然是一个
被爱的生命体?
一张可亲的脸
在疾病里,
在疯狂里,
在仇恨里,
在死亡里渐行渐远,
这张脸依然可辨吗?
“我”不再是“我”的边界在哪里?
上面的这段话出自米兰·昆德拉的文章《培根的恐惧与肉欲》。这篇文章的写作契机似乎是偶然中的必然。著名影视制作及出版人米歇尔·阿尔尚波(Michel Archimbaud )在计划编写一本关于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像与自画像的画册时,请米兰·昆德拉为这本画册写一篇短文,而这个提议,其实是培根自己的心愿。
弗朗西斯·培根
在此之前,米兰·昆德和培根并没有见过面,而培根之所以指定昆德拉来为这本画册撰文,源于昆德拉早前在《弧》( L’Arc )这个期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培根表示,那是他能在其中认出自己的极少数文章之一。
米兰·昆德拉,这位一直深切并狂热地追求一双清醒的眼睛的小说家,在对真相与本质进行追问的过程中,面对和要解答的终极问题,不是来自外部世界的种种具体而写实的困惑,而是那个最真实,也是最难以琢磨的“自我”。“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也许,培根在昆德拉的“我”中,认出了他所探究的那个“我”。
仅仅是些面孔和人物
但又远远不止于此
“对于艺术,我认为那就是对生命的一种迷恋,但身为人类,我们最迷恋的就是自身,而风景、动物等都排在那之后。”
——弗朗西斯·培根
2022年5月4日,纽约Skarstedt画廊开启了一个新的展览,名为《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览的名字是个平淡无奇的陈述句,但培根画面中的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独特的色彩,却随之在眼前展开。这个标题没有为我们设置任何理解上的障碍或引导,而是用最简单的方式留给观众最大的空间,这也正像我们看待培根的画一样,仅仅是些面孔和人物,但又远远不止于此。
《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览现场,Skarstedt 画廊,2022.5.4-6.11
图源:Skarstedt 画廊
虽然我们已经习惯去将一个艺术家及其作品进行艺术史和流派上的归类,但这些似乎只是对其艺术价值的研究提供了参考的便利,或者是降低了观众和藏家理解的难度。然而,在某一种规则的语境下去沿袭来自技术和表现形式上的习惯性认知,往往会忽略艺术家自己的发现和贡献。
《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览现场,Skarstedt 画廊,2022.5.4-6.11
图源:Skarstedt 画廊
昆德拉说:“培根让那些想要将他的作品意义化约为刻板悲观主义的专家们摸不着头绪──他厌恶以‘恐惧’这个字眼谈论他的艺术。所有人都赞叹他画作严肃性的时候,他坚持‘游戏’这个字眼。想谈论他的绝望?也可以,但是,他立刻告诉你,他的绝望是一种‘欢乐的绝望’。”
《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览现场,Skarstedt 画廊,2022.5.4-6.11
图源:Skarstedt 画廊
培根借助激情、甚至是受虐的感觉来激发创作的欲望,是因为害怕过于系统和理性的方式会扼杀他的创作潜意识。他拒绝被归类,很多时候故意把线索打乱,他希望建立起作品与观众之间最直面的“交锋”,而不是经过晦涩理论解读之后的。
弗朗西斯·培根,对头部的研究,1953
绕开了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理论的逻辑和系统,培根的作品反而更加难懂。而这种难懂,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艺术家对最复杂的生命体——“人”的立体描摹。
弗朗西斯·培根,运动中的人体,1972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 DACS, London / ARS, NY 2022
潜藏的爱与失去的痛苦
《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出了培根创作于1950年代至1970年代之间的作品,探讨了艺术家与挚爱的朋友、情人、缪斯之间的关系。彼得·莱西、乔治·戴尔、穆里尔·贝尔彻和亨丽埃塔·莫拉斯,这些在培根的个人关系中有着重要位置的人,既给了他激情与灵感,但也让他感受到了迷茫与痛苦。
终其一生,培根都在面对和处理“人”的问题,不仅是他认识的人,也包括他自己。这一切的根源,也许都源于他复杂的成长背景和自我认知的过程。
1909年,培根出生于一个荣耀的军人世家。但优渥的家庭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的童年,相反,他过得很糟糕。
弗朗西斯·培根与他的母亲,1912 © Courtesy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nd the Knott family
培根自小有女装癖,喜欢化妆打扮,但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强调阳刚之气的军人家庭,这种行为完全不被接受,尤其是他的父亲。在无数次毒打和逼迫后,面对“死性不改”的培根,父亲将他扫地出门,视他为耻辱。那时的培根才17岁。他做过女装店的店员、也用身体赚过钱,性别的认同与肉欲的放纵,让他早早埋下了对“自我”、“肉体”进行凝视和研究的种子。
培根与乔治·戴尔
彼得·莱西和乔治·戴尔都是培根的情人,他们一个是帅气的飞行员,一个是曾经被培根亲手抓到的小偷。在极度压抑的家庭环境,以及混乱的性别意识认知中成长起来的培根,显然并没有建立起爱与被爱的秩序。在与情人们的爱欲纠缠中,他们总是互相伤害,并几乎无一善终。虽然他从不缺情人,但原生家庭的伤害,以及与情人疯魔虐恋之后的相互抛弃,让他一直处在习得性的孤独与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中。
弗朗西斯·培根用照片拼贴的方法,对人体的呈现效果进行研究
虽然彼得·莱西私底下十分暴力,也经常跟培根拳脚相见,但这段虐恋却带给培根巨大的创作激情,以至于两人分手后,培根一度失去灵感。
弗朗西斯·培根,对彼得·莱西的肖像研究,1962
布面油画,198 x 145 cm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乔治·戴尔则是最让培根刻骨铭心的人。他不惜以死来换取培根余生的内疚和痛苦。培根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理想的伴侣,“我的梦中情人就是一个足球运动员的身躯,配上尼采的心灵。”但没有读过什么书,也看不懂画的乔治·戴尔显然并不能成为培根的“缪斯”。在长时间的轻视和冷漠下,乔治·戴尔选择在培根的人生巅峰,巴黎大皇宫回顾展前夜举枪自尽。
在培根画室里的乔治·戴尔,1965
摄影:John Deakin
Photo © John Deakin Archive Source Clipping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乔治·戴尔的死,让培根陷入崩溃。在那个用迷醉、情欲、自大与疯狂堆砌起来的世界坍塌的同时,他开始正视“死亡”这一生命的终极议题。
彼得·莱西、乔治·戴尔、那个温暖他童年的老保姆莱特福特……一个个身边人的死亡,让这位艺术家在他的职业生涯的后期开始转向对“自我”的研究。
肉体的真实之美
培根的画所给我们带来的震撼,不是宏大视角下的激烈、浪漫或悲壮,而是作为“人”而存在的内部触动。极度扭曲的面孔和人体所挤出的是对于到底什么是人、什么是肉体,以及什么是精神的拷问。这个看似最平常的问题,却也是最难以回答的。
弗朗西斯·培根,坐着的女人,1961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 DACS, London / ARS, NY 2022
很多人说,培根的画自带魔力,无论画中人物扭曲到何种程度,我们依然能认出他们是谁,并且能够通过肉体的表现来感知到他们的爱欲情仇。
这种准确性很大程度来源于培根笔下对人的“身体”的解严,以及对“感觉”的抓取。
弗朗西斯·培根,女人的头部
1960,布面油画,89 x 68.5 cm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在其《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中认为“无器官身体”是探讨培根作品的关键因素之一。他认为培根的作品一方面是无器官身体的形成过程,而另一方面在强调绘画的目标是“感觉”——他在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来表达作为人这个生命体的内在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试图把某种情绪形象化”。在这种处理之下,他笔下的面孔和身体无论多么远离现实的形态,却依然清晰可辨。
弗朗西斯·培根,坐着的人
1961,布面油画,152.2 x 115.2 cm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二战之后,以英国的一些艺术家为代表,对“身体”做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这种解放,在培根的画中被降解到了近似乎原始的生物性。
弗朗西斯·培根,人体研究,1982-84
双联画:198.2 x 147.9 cm/幅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培根画中的形象,常常像一块血淋淋的生肉,散发着强烈的死亡气息。培根曾说:“我始终对于有关屠宰场和肉的画面很有感觉,对我来说,这些画面和耶稣受难的一切有紧密关联。有些动物的摄影作品非常杰出,那是在它们被带出来宰杀的那一刻拍的,那死亡的气味。”
培根对死亡的凝视,以及对“自我”的审视,在乔治·戴尔去世后逐渐被强化。
弗朗西斯·培根,三张十字架底下人物的研究
1962,布面油画
三联画:198.1 x 144.8 cm/幅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乔治·戴尔在培根的世界中似乎从未离开。在他去世后,培根曾多次来到巴黎并入住戴尔结束生命的那家酒店。很难说,培根的这种一遍遍对伤痛的“温习”是为了缓解内疚带来的折磨,还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释放切肤之痛的出口。他根据摄影师所拍下来的戴尔的照片和自己的记忆,创作了一系列以戴尔为主题的三联画,包括《三联画:纪念乔治·戴尔》(1971年)、《三联画》(1973年)等等。
培根以戴尔照片创作的肖像画
三联画中独自运转的世界
“我所希望的是画出不触及任何情节的人物。”
——弗朗西斯·培根
在一次访谈中,培根指出,将画面通过纵切割分割开,画面间的故事关联性消失了,作为传统绘画所承载的文学叙事性也就被消除了。
这种解读,我们可以理解为,培根有意地在对传统绘画的规则和功能进行挑战;同时,对于他自己来说,也许这也是让他能够更加心无旁骛地审视“人”这个生命体的最直接的方法。
弗朗西斯·培根,三联画
1967,布面油画
左:198.8 x 148.3 cm; 中和右:198.8 x 148 cm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对画面进行分割,培根继而也割断了人类世界的世俗道德,以及带有情绪化的语言修辞。以乔治·戴尔为代表的人物形象,在扭曲与变幻的形态下,展现真实的生命与肉身的同时,也带有了一种留在时间痕迹中的哀伤。
虽然在此之前培根的画中并不乏通过动物尸体、骨架等对死亡进行表现,但那些似乎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审视。而在戴尔去世后,死亡对他来说,成为了一个更加真实与具体的问题。
弗朗西斯·培根,三联画:纪念乔治·戴尔
1971,198 x 147.5 cm/幅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 2018
在《弗朗西斯·培根:面孔与人物》展览中,还展出了一件培根创作于1979年的《自画像研究》,这件作品是他快70岁的时候画的。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折磨与死亡之后,他也开始考虑自己的死亡。深红色、蓝色和紫色在他的脸上闪烁,仿佛寓意着他因多年的“战斗”已疲惫不堪。
弗朗西斯·培根,自画像研究,1979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 DACS, London / ARS, NY 2022
培根曾说“人类现在明白了,人就是个意外,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生命体,只能毫无理由地将这个游戏玩到最后。”这种无意义感在他最后一件作品《公牛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暗示死亡的黑色与生命的白色之间,牛的身影逐渐消散。这个孤零零的生物,不再拥有扭曲的力量和怪诞的色彩,就像他自己一样,在一生的喧嚣过后,他始终还是独自一人。
弗朗西斯·培根,公牛研究
1991,布面油画,198×147 cm
© 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All rights reserved, DACS/Artimage 2022. Photo: Prudence Cuming Associates Ltd.
无论是对肉体的展现、对感觉的描摹,培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真实”和“美”的追求。在疯魔放纵的迷醉生活中,培根其实拥有着与米兰·昆德拉一样清醒的眼睛。虽然他并未受过系统的艺术学院教育,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画布上轻松地解开人生真相和生命本质的难题,源于他的天赋。
培根曾说:“一切艺术都该是直觉的,你讨论不了它,因为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在今天听来依然意味深长,对于艺术家来说,最真实可靠的,也许就是自己那份原始的直觉、冲动与潜意识吧。
文中动图截取自Francis Bacon Fragments Of A Portrait - interview by David Sylv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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