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Character card陈衍(1856~1937),近代文学家。字叔伊,号石遗老人。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近代著名学者、诗人、教育家、朴学家、经济学家,以其精深的诗学、儒学、经学、史学造诣在清末民初文坛上享有盛誉,著有大量诗文经史作品,其所开创的“同光体”诗论对近代诗坛影响深远。
清光绪八年(1882)举人;1886年入台协助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开发台湾;1895年陈衍在京会试,适逢中日甲午战争后期,清廷派代表赴日马关求和,陈衍等在京举子毅然联名上书都察院,反对割让辽东半岛、台湾等领土;随后,经“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介绍,到上海在《求是》月刊当主笔,力主学习西方先进科技文化,走强国富民之;1898年,在京城,为《戊戌变法榷议》十条,提倡维新。政变后,受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邀往武昌,任官报局总编纂。1902年,应经济特科试,未中。
清亡后,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等学堂。1913年,陈衍与王允晢、何振岱、林宗泽等人商议修复宛在堂。1920年,陈衍在福州组织成立说诗社,并亲自主持坛坫,闽中诗人入社称弟子者数十人。 1929年,陈衍弟子施景琛创设福州古迹古物保存会,请陈衍任会长。陈衍晚年寓居苏州,与章炳麟、金天翮共倡办国学会,并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1937年8月,陈衍在福州病逝,葬于西门外文笔山。
6月末的榕城,小雨淅沥。但这未能阻挡来自五湖四海游客的步伐,他们踏着斑驳的石板路,钻进藏身于三坊七巷文儒坊内的一条名叫大光里的幽深雨巷,只为寻找“福州首屈一指的诗楼”——陈衍故居。
了解一个人,其故居就是一个很好的窗口。1905年,陈衍买下了这处院子,宅子不大,也无豪华装饰。但主人用自己的才气及对人生感悟后所凝结的“诗人美学”,硬是打造出了诗情画意浓郁的居所。陈衍将其自嘲为鳏居匹夫,将二进命名为“匹园”;园内的小楼名为“花光阁”, “花光二字取自陈衍妻、晚清才女萧道管的‘挹彼花光,熏我暮色’一诗,用以藏书;其往来无白丁,“末代帝师”陈宝琛书写的一副名为“移花种竹刚三径,听雨看山又一楼”对联、郑孝胥所书的“花光阁”三字匾,都曾悬挂阁间。
许多人对陈衍很陌生,殊不知:闽台文化交流,陈衍也尽了一份力,1886年,他赴台入刘铭传幕府,将起源于福州的诗歌活动——“诗钟”传入,让台湾诗风盛行;他是清末民初著名诗派“同光体”的开创者;他是连鲁迅先生都欣赏的雅士,鲁迅曾在日记中写道:“陈石遗来,众皆往拜之,大诗人也!”;国学大师钱基博十分欣赏陈衍,更让儿子钱钟书拜陈衍为师。尤值一提的是,他主持并任总纂编著了《福建通志》,该书是迄今省志中最完备的一部,其中《福建方言志》更为历代福建志书所无,为闽都文化留下了巨大文化遗产。
或许命运使然。“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是陈衍最为人知的一句诗,该诗最早让“三坊七巷”名字响彻海内外,表达了陈衍对故乡深切热爱的同时,也精炼地概括了诗人对所处时代的思考及无奈。
陈衍,是一个“身前身后事”都与诗结缘的人:在世时,毕生对“诗歌”执着追求并开创了“同光体”,虽褒贬不一,但也一度让闽人在中国诗坛引领风骚;过世后,也因其所创“同光体”诗派对后世影响深远,而名留史册。
可以说,诗是陈衍生命中的大部分。诗,既为他引来仰慕者无数,诗,也让他一度饱受争议。何解?这就不得不提,“同光体”兴起和落寞的始终。
“同光”指清代“同治”“光绪”两个年号。光绪九年(1883)至十二年间,陈衍和同乡郑孝胥最早提出“同光体”说法,并标榜此诗派。“同光体”主张“不墨守盛唐”,其主要特点是主体学宋,同时也学中唐的韩愈、孟郊、柳宗元。
随着后期大批文人追捧,当时福建的许多知名大儒、诗老都成为同光体闽派的拥护者,如陈宝琛、林旭、沈瑜庆、何振岱等。“同光体”渐成一种成型诗风,并迅速成长为闽派、赣派、浙派三大支。但三派宗尚不同,闽派陈衍主张“诗有开元、元和、元祐这三元”之说,谓“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重点在宋,他自己学杨万里。
究竟“同光体”有何魅力,能迅速获得大批文人拥趸?原来,清代神韵、性灵、格调等诗派,到道光以后,已经极敝。而“同光体”主要学宋的诗风,再加上开创者陈衍的自我标榜与广泛宣传,如他在清亡后发表了《石遗室诗话》、选《近代诗钞》,更是让不少朋友、学生奔走其门。
但“同光体”在当时同样也引来诸多非议。该派诗人,多写个人身世、山水咏物。早期还有些主张变法图强、反对外国侵略的内容,但清亡以后,他们大都表现出复辟思想。
关于非议,有几个著名事件。民国初年,“同光体”诗风,侵入了革命文学团体“南社”,掀起了一场赞成者与反对者的斗争,柳亚子为此把“同光体”的追随者朱玺驱逐出社。1931年,持有诗界革命观点的金天翮,在《五言楼诗草序》中,对同光体作了抨击,他指斥道:“标举一二家以自张其壁垒,师古而不能驭古。……又其甚者,举一行省十数缙绅,风气相囿,结为宗派,类似封建节度,欲以左右天下能文章之士,抑高唱而使之喑,摧盛气而使之绌,纤靡委随,而后得列我之坛坫,卒之儇薄者得引为口实,而一抉其樊篱,诗教由是而隳焉。”
1937年秋,日本帝国主义者全面侵华,陈衍病死于南,陈三立病死于北;次年,郑孝胥死于“伪满洲国”。“同光体”诗派至此终结。
▲陈衍
打铁还需自身硬。陈衍能开创一个诗派,全因其诗学精博。其所著宏富,讲论之勤、成就之大,于近代诸老中被誉为“六百年来第一人”。 其毕生文化主要成就,除开创“同光体”,还有出版了《石遗室诗话》、编修了《福建通志》、在福州成立了说诗社。
192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石遗室诗话》32卷,每卷万言。该书记载了同光体诗派的来由及武昌说诗等活动,提出了陈衍诗论的观点和主张。出完书,其名气更盛。由于诗学名气大,彼时八闽诗人纷纷涌向福州请教,闽北诗人卢榕林66岁仍慕名从顺昌专程来榕跪拜陈衍为师就被传为佳话。
研究福建历史有部绕不开的经典,那就是《福建通志》。1916年,陈衍被邀回闽编修《福建通志》。由沈瑜庆(沈葆桢四子)任名誉总纂,陈衍任总纂,陈元凯为提调,何振岱为协纂,另有沈觐冕等16人分纂。《福建通志》中通纪、艺文志提要、方言志、金石志等,均由陈衍一人编写。在陈衍主持下,历时五年,成书六百四十卷,一千余万言。《福建通志》扩大体例为纪、志、传等三十余种。其博引史料,所采必载出处,内容翔实可靠,还首创了《福建方言志》。《福建通志》迄今仍是省志中最完备一部。陈衍还总理全省各县县志修辑,晚年又独立完成《闽侯县志》。可以说他为后世留下了诸多宝贵历史文化资料。
1920年,陈衍在福州成立说诗社。彼时,闽中诗人入社称弟子数十人,常在陈衍家中诗会,他家匹园和花光阁也成了当时福州首屈一指的诗楼。诗人林翰(时福建省议院院长)曾作《春尽日饮匹园归赋》云:“江城一角远尘喧,小筑楼台有此园。白酒与春期后约,乌山俯座听清言。灯前看鬓花光在,竹里行厨野意存。颇喜今年尘累少,屡陪籍到韩门。”
花光阁建成时,林纾寄诗祝贺,陈衍和了一首《畏庐寄诗题匹园新楼次韵》云:“敢云隐几日看山,只拟千忙博一闲。联扁分书已坡谷,画图传本待荆关。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循例吾家悬榻在,何妨上冢过家还?”此诗流传开后“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使得“三坊七巷”闻名海内外。
▲陈衍楷书
自古闽台一家亲,两岸血缘相近,文缘相亲。陈衍把福州的“诗钟”等文化带入台湾并让台岛诗风盛行,两岸的文化交流更紧密了。
光绪十二年(1886年),陈衍入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幕。其除了协助刘铭传招抚当地少数民族、开疆拓城、发展经济等,还对台湾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
1913年,台北板桥林尔嘉、林景仁父子创设菽庄吟社。陈衍实际充当了该社的精神领袖,该社请陈衍主持社课,并征诗海内外。该社以“抗日复台”为宗旨,接受“同光体”闽派有关“宗宋”“以诗存史”“以学为诗”等文学观念,自觉接受祖国文化滋养。
在台期间,陈衍成诗文百余篇。连横《台湾诗乘》记:“刘省三(刘铭传)中丞……延侯官陈石遗孝廉掌记室。石遗……有《游台诗》一卷。”同时,陈衍积极推动起源于福州的诗歌活动——“诗钟”在台普及。“诗钟”传入台湾后,迅速传布全岛。
同时,他还提携台湾人才到福建发展。如 “台湾诗界二公”之一施士洁,1917年就受聘入福建省通志局,跟随陈衍编修《福建通志》。
除了促进台湾文化事业发展,陈衍对待传承故乡福州的文脉更是鞠躬精粹。尊重福州诗人,修复宛在堂便是其一。
福州西湖宛在堂建于明代。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黄任倡议复建并在堂中设立诗龛,奉祀福州诗人。宛在堂历经几修几圮。1913年,陈衍与何振岱等人商议修复宛在堂,同年冬其在北京与陈宝琛、沈瑜庆议定委托陈宝琛女婿林炳章料理。宛在堂修复后,陈衍为此题写撰联道“聊增东越湖山色,略似西江宗派图”。
其间,陈衍还力排众议,推举林则徐入祀。有人认为林则徐已入祀李文定公(李纲)祠,不应再列入宛在堂诗龛。陈衍一言当即驳回了所有疑义。他说:“林文忠公诗文均高一格,如‘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坚持抗英销烟斗争,毫不动摇,是何等民族气节!又如《塞外杂咏》《镇远道中》等诗文,皆神工鬼斧,极其真切。古来诗人如欧阳修、苏东坡,何尝以事业掩其文章,对林文忠公亦应同样看待,还其诗人面目。”
1929年,陈衍弟子创设福州古迹古物保存会,陈衍受邀任会长。此会成立后,依据《三山志》记载唐刺史裴次元所定的名胜,对现已湮没的望京山、观海亭、双松岭等10处,派人寻找查勘后,陈衍来补书,摩崖勒之。
▲陈衍致李宣龚信札
陈衍,栽培过许多人。“说诗社”成立后,闽中诗人纷纷入社、拜其为师。弟子黄曾樾曾写诗纪念陈衍——《访石遗师故居》(二首)云:“舌底潮音不可听,海棠两树亦凋零。重来花下谈经地,剩有苔痕似旧青。缣湘零乱蠹鱼肥,盛世千秋事可疑。剩有一楼山四面,峥嵘无语对孤嫠。”
而陈衍众多学生中,最著名的当属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钱钟书。这位以狂涓著称的才子,却对陈衍的学识与为人推崇备至,曾写《论诗友诗绝句》,将陈衍比作清代大诗人袁枚,称颂道:“诗中疏凿别清浑,瘦硬通神骨可扪。其雨及时风肆好,匹园广大接随园。”
究竟陈衍和钱钟书之间有何故事?有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陈衍曾教导钱钟书不要作那些“舞风病鹤、穷愁凄怆”的才子短命诗。
钱钟书父亲与陈衍至交,十分推崇陈衍的诗学造诣,让长子钱钟书向其学诗。陈衍虽年长钱钟书50多岁,但对钱钟书尤有“爱才之心”,其在《石遗室诗话续编》中专门谈道:“无锡钱子泉基博……哲嗣默存(钟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性强记,喜读余诗,尝寄以近作……”
并对钱钟书早年诗作提出善意劝诫:“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故愿其多读少作也。”类似的话,钱钟书所写的《石遗先生挽诗》注解中亦可见到:“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以汤卿谋、黄仲则为戒。”陈衍劝诫钱钟书:“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要在格调上、肌理上多下功夫,读书养气,打牢根基,以使身心健康,后劲充足。
黄仲则是清中叶著名诗人,毗陵七子之一,著有《两当轩集》。究竟陈衍为何劝钱钟书作诗“勿学黄仲则”?原来,作为“同光体”创始人之一,陈衍主张作诗论诗应以学问为根柢,辅之性情,以学人之学的丰厚材料、博学多闻弥补诗人之诗的肤浅率易,以诗人之诗的活跃性情灵动观察调剂学人之诗的呆板枯燥,两者相互发越,才能写出好诗。故他鄙视专作“才子诗”的黄仲则。而当时钱钟书恰走“皆絮絮昵昵儿女之私”的“才子诗”一路。而且,钱钟书早岁体羸多病的身体状况与三十五岁就病殁的黄仲则类似,出于爱才,陈衍提出忠告,希望钱钟书“多读少作”,保重身体。
陈衍的劝诫,对钱钟书一生影响巨大。不仅诗风有了大转变,钱钟书也没有像黄仲则一样中年崩殂,而且活了88岁,拥有更多时间攀登后人难以企及的学术高度。
“为学治业,均应辛勤,如啖余甘,先苦后甜”,这是镌刻在福州闽江北畔——“名人名言长廊”上的陈衍语录。身在那个国家罹难、社会动荡的年代,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陈衍,并没有“迷航”,他振臂高呼,活出了他认为的一个读书人应有的样子:不论是创立“同光体诗派”,还是在《求是》月刊当主笔,亦或是传到授业,他都为家乡文化教育事业和闽台交流做出了突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