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严肃的知识当回事,你才能跟上埃科老师的神逻辑 | 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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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去年的今天,享誉世界的意大利作家、学者翁贝托·埃科因癌症在米兰家中去世。上帝将这位可能是世上最博学、有趣,又具有现实关怀和批判精神的人的寿命定格在84岁。
埃科是个通才,既是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又是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1962年发表成名作《开放的作品》,借此成为意大利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主将;198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让其蜚声世界,跻身于第一流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之列。此书一出,各种研究论文和专著源源不绝,关于“玫瑰之名”的阐释几乎构成一场20世纪末期的“阐释大战”。当代文学史将埃科视为与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和伊塔洛·卡尔维诺齐名的、20世纪最优秀的意大利作家。
除了随笔、杂文和小说,埃科还著有大量论文、论著和编著,在多个领域轻松游走,构成自己丰富广阔的世界,也给读者们留下了宽广的欣赏和研究空间。
在谈到从学术著作转向小说写作时,他说:“我一直认为大部分哲学书籍的真正内核就是讲述关于哲学研究的故事,就像科学家们阐述他们如何实现重大发现一样。所以我觉得我自始至终都在讲故事,只是风格稍微不同。”
翁贝托·埃科,1932年1月5日出生于皮埃蒙蒂州的亚历山大,享誉世界的哲学家、符号学家、小说家。被《剑桥意大利文学史》誉为20世纪后半期最耀眼的意大利作家。
翁贝托·埃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学者。我们很难像谈论奥尔罕·帕慕克或者村上春树那样谈论埃科。单单是小说家这一重角色,埃科就留给人们太多难以参透的文字。在汉语世界,对埃科文学作品的意大利语翻译水准尚不完善,更遑论对他的解读了。当然,作为读者,我们也不至于对他望而却步;埃科值得我们不断挖掘,不断发现新的解读——这同样也是埃科留给我们最好的遗产。这篇文章主要讨论埃科曾经带给中国读者的两种独特的文学体验:一是历史小说,二是仿讽体。
历史小说
提供别具一格的文学可能性
在世界范围内,埃科大概是这二三十年来最成功的一位历史小说作者。他的大部分小说,从著名的《玫瑰的名字》起,包括暂时没有中文版本出版的《罗安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和《布拉格墓地》,都是历史小说。
历史小说,要求小说写作的年代与所叙述情节发生的年代相隔一定的距离(曾经有“半权威”的团体把这个时间距离定为50年),常常要求小说作者用当代读者陌生的历史情境,传达出能够触动他们的文学元素。换句话说,单单以“讲述历史”为目的写的书、单单以“让我来告诉你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立意的书,是难以成为历史小说的。比如有“现代历史小说开创者”之称的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他的小说作品常常以第一人称视角,进入历史上苏格兰人的世界观,把严肃历史中常常被英格兰人边缘化、当作野蛮人的苏格兰,放在历史叙述的中心,而且创造了艾凡赫和绿林好汉罗宾汉等形象——即使他们是半虚构的人物,仍然成了苏格兰的民族英雄。因此,他的历史小说在18、19世纪苏格兰文艺复兴和民族主义运动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玫瑰的名字》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沈萼梅 刘锡荣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1月
就埃科的小说作品来说,他确实为我们提供别具一格的文学可能性,尤其展示了历史虚构写作能做到(而通常的小说达不到)的奇特的阅读体验。
众所周知,埃科的小说有一定阅读门槛。据传有读者读了一段之后,愤而扔书:“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全是掉书袋!”的确,读他的小说,需要读者对所有学科的知识保持开放的心态。这些学科不仅包括寻常的历史、哲学、地理,同样也涉及炼金术、神学、天文学等古代“黑科技”。事实上,所有这些看似学识广博的内容,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埃科杜撰的,亦或是古人杜撰出来、被埃科“居心叵测”地拿来用的。“做一点知识和事实的考古”,在埃科开始胡扯的时候有所觉察,反而是一些读者读埃科的乐趣。
埃科的历史小说并不传达知识。如果想学历史的读者,还是不要读埃科为好。他的书中体现出的,常常只是一个小人物有限的视角,仰视着历史、世界和自然是以多么不可理喻的方式运行。《玫瑰的名字》《昨日之岛》《波多里诺》都是从第一人称的视角撰写的,埃科也常常提到自己少年时代环视历史和世界时感到的困惑,比如:出生于意大利北部一个叫亚历山德里亚的小城,少年时热爱读书,却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战,亲眼见到过游击队和政府军激战。
《波多里诺》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杨孟哲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1月
类似的场景在他的书中一再上演(《波多里诺》还描述了12世纪他的家乡刚刚建成时,市民和红胡子巴巴罗萨交战的场面)。但是成年后学了太多“杂学”的他,在主人公环顾世界的眼光中,掺入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世界观。古人看世界的“神逻辑”——如果你的心态足够开放,跟得上他们稀奇古怪的思路的话,会从阅读埃科中获得巨大的乐趣。
比如,在《昨日之岛》中,埃科从物理史的垃圾堆里翻出了“交感力”理论,围绕它构思了一部历史大戏。主人公罗贝托被告知,如果被砍伤了,在砍伤你的那把剑上抹些药,会对伤口有治疗作用——因为伤口和剑之间存在着“交感力”。
《昨日之岛》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翁德明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01年7月
当时正直航海大发现时代,人们刚刚知道地球是圆的,困扰人们很久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找到地球对面的那条线?”也就是说,如果巴黎此时是午夜0点,那么地球上正值正午12点的那条线在哪里?这其实就是经线的测量问题,对于航海的重大异议曾难倒伽利略。由于相关计时科技的欠缺(不论是在机械领域、还是在天文学领域),正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并不知道巴黎此时几点。有人便依据“交感”理论出了一个馊主意:用一把刀把一只狗砍伤,然后刀留在巴黎,狗被带上寻找地球对面的180°经线的船。在巴黎的人每隔一个小时用火烤一下那把刀——根据“交感”理论,此时那条狗的伤口会火烧一样疼。当船上的人发现狗在痛苦地哀叫,就知道一个小时过去了。主人公罗贝托也搭上了这艘承载人类使命的船。喜剧的结构之一,就是一群人花大力气搭了一场大戏,然后在短时间内破功——《昨日之岛》中寻找180°经线的船,就是埃科于不动声色中导演的一出喜剧。
埃科的作品时常嘲弄着人们对于“知识”的刻板印象。从《玫瑰的名字》中被烧毁的图书馆,《傅科摆》中子虚乌有的历史,到《波多里诺》里被十字军和野蛮人摧毁的文明,埃科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之下构建了一个又一个或宏伟或妙趣横生的场景,显示人们寻求知识和真理的执念,是如何转瞬即逝、荒诞不经。埃科的小说其实也在引诱着他的读者:别把严肃的知识当回事,你才能沿着我的神逻辑读下去。
仿讽体
揭露特定对象的荒谬可笑
除了历史小说之外,埃科还让大众读者见识了另一种较新的文体——仿讽体。和历史小说一样,这是一种历史悠久,但是在当代汉语文坛中难以自立的文学形式。
“以仿写的方式揭露出特定对象的荒谬可笑”,这是仿讽(戏仿)的核心精神;而且仿讽文也不是那种不停抖包袱的幽默文章,行文一定要一本正经。当然,埃科的小说里面遍地都是戏仿(上面说的“交感”理论就是一例),但是纯粹体现戏仿手法的,还是埃科写的那些散文,也就是著名的《带着鲑鱼去旅行》以及其他几本书。
《树敌》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李婧敬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8月
据出版界的一个朋友说,他们同时推出了埃科的几本散文集和小说,结果出乎意料,销量最多的不是《玫瑰的名字》之类的长篇经典,而是杂文集《带着鲑鱼去旅行》。或许是因为,相比完全以文学话题的仿讽而成书的《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有更多社会批评的色彩,也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里顺便一提和《鲑鱼》同类的一本书,《倒退的年代》:这本书讲述了太多只有欧洲人才懂的社会现象(翁贝托在给中文译者翁德明的信中还说,他觉得没必要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所以想感受埃科的讽刺散文,读《带着鲑鱼去旅行》应当是最好的选择。
《带着鲑鱼去旅行》里面的《2加2等于4吗?》和《你所不知道的开头或结尾》已经成了常常被人引用的名篇。虽然它们不算是典型的讽刺文,但其中贴切的比喻和精到的反思,着实奠定了埃科在一些散文读者心中的位置。比如《2加2等于4吗?》一文中的核心比喻是这样的,埃科小时候冰激凌派4分钱一个,甜筒2分钱一个,但是他的家长严禁他用买一个冰激凌派的钱买两个甜筒。成年之后,埃科才理解家长的良苦用心:消费社会中的卖家,永远在努力说服我们再花点钱,买下我们本来不需要的东西——多出来的那一个甜筒,也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奢华。
《带着鲑鱼去旅行》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殳俏 马淑艳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5年3月
在笔者看来,《带着鲑鱼去旅行》中最精彩也最典型的一篇仿讽文是《掌声征服世界》——堪称是一篇教科书式的仿讽文。其中埃科杜撰了一个叫作“邦加人”的北欧民族,并且一本正经地说,邦加人会执着地向你澄清每一件事:“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门”,“下面我要告辞了”……并且他们渐渐习惯于,每当有人这么说,听者就会鼓起掌来。“这是门”,“哗——”(掌声)。当你不知道埃科描述这个奇怪的民族用意何在时,在文章的最后他抛出了点睛之笔:
从邦加人那里回来,埃科走进一家自家门口的餐馆。服务员端来三片生菜叶子,“趁我不备突然张嘴”说:“这是我们用伦巴第莴苣制成的新型蔬菜什锦莎拉,点缀以皮德蒙出产的芝麻菜,细切后撒上海盐,再用本店特色秘制香醋腌过,再撒上翁布里亚出产世界第一的初榨橄榄油,一到美味香浓的凉菜就摆在你的面前。”
想想眼下泛滥的真人秀节目,比如一个明星走路的时候拌了一跤,屏幕上就会出现“哈!拌跤!”之类的字幕,并伴有笑声的配音,似乎在告诉观众:该轮到你们笑了哦。一些事情本质无比荒唐,但我们就是时刻准备为它们鼓掌、喝彩。
《试刊号》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译者:魏怡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1月
仿讽体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古希腊的阿里斯托芬就写过一部著名的剧作——《云》——来讽刺苏格拉底。另一个名篇是《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文章《一个温和的建议》,文中他模仿英格兰绅士的口吻,针对当时爱尔兰发生的严重饥荒建言献策:其实可以让爱尔兰人把他们的孩子养到1岁时吃掉,这样既可以缓解成人的饥饿,也可以减少新增人口,减轻粮食的压力。在汉语文学中,鲁迅就曾经做过一些仿讽体的尝试,成整篇规模的包括著名的《狂人日记》,《彷徨》中的《幸福的家庭》,以及《朝花夕拾》的全部篇章,都可以算是仿讽文。不过后来的文学中,很难说仿讽文成了一个成形的传统。这一次,埃科的杂文集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另一种可能。
埃科最初吸引我,部分是因为他数不清的名头:“公共知识分子、小说家、符号学家、美学家、史学家、哲学家……”但是,对于我们来说,阅读埃科大可不必耽于这些煞有介事的介绍。这些被世人用作炫耀的知识、权威,实际上无关于文学的欣赏;作为学者的埃科就留给专业人士,但是作为作家的埃柯是属于所有读者的。就看我们的头脑是不是足够开放、足够机灵,能够跟得上埃柯老师不拘常规的神逻辑。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袁子奇;编辑:张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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