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处女作,只有嗑了药才能拍出来
作者| 陆支羽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1971年4月24日,寺山修司导演的第一部长片处女作《抛掉书本上街去》在日本上映,从此便开始了他短暂而疯狂的东瀛映画之旅。
那一年,日本新浪潮如火如荼,大岛渚拍出了家族史诗杰作《仪式》,实相寺昭雄刚刚拍完表现主义经典《曼陀罗》,而松本俊夫已然凭借《蔷薇的葬礼》声名大振。
那一年,也是寺山修司享誉盛名的演剧实验室天井栈敷成立的第五个年头,电影行业的勃勃生机激活了寺山内心的创作欲望,于是《抛掉书本上街去》便随之应运而生,整个拍摄过程就像经历了一场伟大的实验。
“天井栈敷馆”前的寺山修司
与大岛渚的《青春残酷物语》一样,《抛掉书本上街去》同样讲述了一个少年的残酷成长历程。19岁的主人公抛开课堂的束缚,跑上大街去寻求自由。然而,这场疯狂恣意的青春,却也夹杂着人性的黑色暗流,主人公的妹妹无辜地被一班大学足球运动员轮奸,身处现场的他虽然内心纠结,却又隐隐想参与其中。成长注定是一场阵痛,少年对未来的无力、对命运的迷茫,都在这场活生生的性暴力中宣告终结。
超实验影像
作为与日本新浪潮一脉相承的风格大师,寺山修司向来以他独有的实验影像享誉于世。在《抛掉书本上街去》中,寺山用疯狂的手持摄影配以激荡的摇滚乐,将一群少年赤裸裸抛荒于东京街头,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城市大暴走,尤其以那场铁轨甩拍长镜最为登峰造极。
滤镜的运用也是寺山影像中必不可少的实验元素,本片中红、绿、紫等单色滤镜来回切换,与黑白影像纠缠交织,赋予不同时空中的异色幻想以不同的颜色特质。独属于70年代肮脏的日本街巷,人群中摇旗呐喊的时代余温,以及寺山日后惯用的超现实情色美学,将这场伟大的影像实验在表现形式上推向了极致。
滤镜里的“异色幻想”
让演员直视镜头同样是寺山修司的惯用伎俩,最典型的当属《死者田园祭》后半场的对酌交谈,影片叙事从故乡回忆中抽离,转而进入对现实的长吁短叹。而在《抛掉书本上街去》中,佐佐木英明扮演的主人公一次次直面观众,对着镜头或独语或呐喊或呢喃,他说: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都是空的,聚集在这里的人也是,跟你一样为了生活什么都做。
在影片中,我们看到日本无业青年成群游荡在街头,就像松本俊夫在《蔷薇的葬礼》中所展现的迷狂,嬉皮士们轮流吸食毒品,Peace牌香烟四处散落。有人说,这是日本战后的残酷缩影;在我以为,这却是整个世界、所有青春都注定逃脱不了的垮掉姿态。
由此,寺山镜头下的城市便始终带着一种漫无目的的迷幻气息,时而暴走,时而死寂。寺山绝然不是带着批判的,而更像一个无计可施的同流者,那些疯狂流动的镜头背后的他,无疑也像嗑了药一般。只不过,寺山吸食的更是艺术的毒。
娼妓与梦想
情欲、乱伦、荷尔蒙、性幻想,寺山修司对日本青少年群像的身体表达同样遵循了最本能的感召。无论《上海异人娼馆》中的干柴烈火,《草迷宫》中的诡秘交媾,抑或《死者田园祭》中的隔缝窥视,寺山的情色表达永远都袒露出最狂热炽烈,又最具仪式化的一面。
作为处女作的《抛掉书本上街去》同样如此,寺山以极尽幻想的超现实时空,为男主角的第一次性经验缔造了一场完美的仪式,写满书法的白床单,灵魂绚丽的瞬间怒放,看似与世隔绝的私密视角,却又暴露出庆典般盛大的一面。对这个世界而言,少年一个人的性爱无关紧要;对少年自己而言,却像打开了一道人生的闸门,是成人礼,也是童年的祭奠。
叠影,盛大的成人庆典
而寺山电影中的娼妓还常常与母亲有关,在寺山修司关于故乡的几部杰作如《死者田园祭》《草迷宫》或《再见箱舟》中,母亲作为“娼妓”的可能性,就像被镜子投射的童年,总是布满了难以触碰的阴影。
或许,所有青春期少年对女人的性幻想,总会在面对母亲时显得手足无措;即便灵魂上的娼妓往往有着超越处女的纯洁无暇,肉体上的欲望黑洞却注定难辞其咎。
堕落也不过如此。寺山修司借《抛掉书本上街去》中的少年之口,道出了日本新一代青年对未来的绝望心境。少年们的梦想,离不开愤怒,也逃不掉疲软。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人力飞行器,直到最后都没有完成一次成功的飞翔,作为对梦想的绝望隐喻,寺山修司愤怒却又坦诚地暴露了他对未来的消极心态。
战后日本的累累伤痕,动荡不安的政治生态,就像一具畸形生长的母体,没有任何希望。正如寺山在影片中引用的安德烈·马罗尔的那句话:痛苦是不变的,变的只有希望而已。
无法起飞的飞行器
诗句与舞台
在成为导演之前,寺山修司首先是一位俳句作者、诗人、先锋剧作家。寺山19岁获得“短歌研究”新人奖,31岁创立演剧实验室“天井栈敷”,35岁正式成为电影导演,纵贯一生仅仅完成五部长片,却以其独有的精神魅力赋予了影像永恒的时间魔力。他还曾为出版唱片写过100多首词作,与荒木经惟、森山大道等玩转前卫艺术,甚至还是位知名的赌马评论家。
倘若不是四十八岁英年早逝,寺山修司很可能会拍出更多令人惊叹的电影。在大师如潮、旗手不穷的日本影坛,寺山的另辟蹊径注定是成功的。在影迷们眼中,他就像一个阴郁版费里尼,他所拥有的马戏团不是靠流泪小丑为生,而是收养了一大批身形各异的怪胎畸形儿。
在日本人眼中,他则无疑是“日本战后风起云涌的十二面相怪人”。寺山的古怪,带有一种末日般的颓废之美,就像他笔下的那些诗句。
假如深入研究一下寺山在各个领域的成就,或许会发现,你看到的并不是诗歌、小说、剧本或者电影,你看到的都只是寺山修司本身。对寺山而言,尽管艺术载体时有变迁,灵魂内核却是亘古不变的。电影作为综合艺术,无疑为寺山挚爱的诗歌和舞台提供了绝佳土壤。
回望《抛掉书本上街去》开篇,舞台黑幕中渐渐亮起的人影,成为寺山修司献给这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借主人公之口,寺山修司以最具诗意的方式,道尽了对电影的看法,他说,在电影院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孤苦伶仃。他说,有时候好像分不清电影和现实了。他说,好像所谓的电影,只能活在梦想当中啊,一旦把灯打开,电影就结束了,一切都会消失。
于是,尽管这只是第一部处女长片,寺山修司却已经开始了告别,从一开始就学会了跟电影说再见。片尾灯光骤然亮起的那一刻,所有演职人员列队站在我们面前,将黑暗中的我们强行拽出电影里的幻想世界。这样的抽离式结尾,分明就是费里尼《船续前行》结尾、抑或阿巴斯《樱桃的滋味》结尾的大师手笔。仅仅第一部电影,寺山就苦心孤诣地道尽了世间所有,简直世间怪才,语不惊人死不休。
死亡与自由
死掉才自由,恐怕是每个艺术家直面灵魂深处的写照。或许,艺术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必须去完成什么,而是进行到哪里就是哪里。1983年,寺山修司因肝病去世,但他留给后世的故事太多,就仿佛还活着一般。就像寺山修司所笃信的,那些在《死者田园祭》里被埋葬的阴魂,总有某些时刻会还魂归来,填补世间的记忆。
寺山生前,与他合作过的艺术家数不胜数,森山大道那本震惊摄影圈的《日本剧场写真》,就是由寺山修司亲笔题诗的,两人还合写过一本长篇小说《啊,荒野》。在寺山修司拍出《抛掉书本上街去》的很多年以后,森山大道也写了一本致敬之书《上街去吧!——森山大道的街拍意见》。
除此之外,还有设计大师横尾忠、插画泰斗宇野亚喜良、摄影师荒木经惟、导演筱田正浩、美术家粟津洁、剧作家东由多加等,用日本人常说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羁绊。
艺术家之间的羁绊,从来都是超现实的,并没有什么彻底的死亡。而“抛掉书本上街去”那样的自由,尽管只是电影所赋予的暂时欢愉,却已然足够许多人铭记很久很久,就像铭记那个“扛起摄影机到大街上去”的迷影时代一样。
作者| 陆支羽;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电影四喜男
获取电影汁源,请后台回复:书本
陆支羽
男,浙江人,天蝎座,一九八七生。
资深影迷,费里尼死忠粉。
常和朋友在鲸鱼放映室玩耍。
【陆支羽专栏,一戳就有】
【 众 筹 推 广 】
发起人:蜗牛、鲸鱼、大象、白马、蟾蜍、麋鹿
( 支持众筹,请戳 “阅读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