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怪尸案，死在片场的内田吐梦
撰稿| 陆支羽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这是一个离“岸”越来越远的故事。正如恐山巫师的黑色咒语，把男主角犬饲多吉抛向了漫无边界的远疆之海。
那个咒语说，当我跨过河流，来到冥间，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回来了；那里有通往地狱的道路，但没有回程。
这是1964年的津轻海峡，这是内田吐梦《饥饿海峡》的结尾。三国连太郎那纵身一跃，轻轻松松将犬饲多吉这一角色葬送大海，为昭和年间那场延续十年之久的大海难“怪尸案”画下了一个又轻又重的句号。
在水上勉小说改编的一系列电影中，《饥饿海峡》无疑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部。回溯1964年的《电影旬报》十佳，《饥饿海峡》排名第五，《越后》排名第六，原著皆出自水上勉之手。而今，在以探案故事剖析社会人性阴暗面的日本电影中，《饥饿海峡》更是被奉为首当其冲的杰作。
或许，唯一可与《饥饿海峡》相媲美的是野村芳太郎执导的《砂器》。虽同为推理名作，松本清张的《砂器》于1961年就已写成，而水上勉创作《饥饿海峡》还晚其两年。可惜，野村芳太郎直到1974年才后知后觉地改编出《砂器》，内田吐梦却早其十年便一鼓作气占得了推理电影头把交椅。
千禧年之际，《电影旬报》评出日本电影世纪百佳，《饥饿海峡》位列第三，仅次于《七武士》和《浮云》，内田吐梦亦此名垂影史，无憾其一生对电影艺术境界的追求。
影片始于昭和二十二年的天灾人祸，战后阴影犹在，人心惶惶，一场席卷数百人性命的沉船海难将津轻海峡推上风口浪尖。而更令国民舆论哗然的是，窝藏于海难乱象中的那两具怪尸，竟牵引出一起巨额抢劫篡杀同伙的凶案。
至此，嫌犯犬饲多吉与函馆警长弓坂开始了一明一暗的追逃生涯。然而，北海道妓女杉户八重的出现，却使线索中断了。出于爱的名义和自赎的欲望，单纯的八重隐瞒了犬饲的行踪。
可悲的是，一夜云雨却换来十年苦等。十年间，欲念轮回。改名为樽见京一郎的犬饲早已名利功成，他执念热衷于囚犯再新事业，以释解内心对当年同伙的愧恨。而八重却终究无力自谋他职，每每满怀希望地出走，却又身心俱疲地回来，终唯有重操旧业，如蝼蚁般画地为牢，继续挣扎于妓院这座牢笼。
直到十年后，八重意外得见刊照于报纸上的樽见，正是当年销声匿迹的犬饲。纵生活如履薄冰、光阴如逝，曾经那一瞬温热却始终熨帖于心。八重惴惴前行，以求重拾旧梦。然而，人与人的不信任，使犬饲再生杀戮之心，他扼住八重的咽喉，一如握住自己的命运。
那一刻，谁也看不清他是犬饲还是樽见，唯有命运，黑雾般蒙住人世间善的眼睛。终于，可怜的八重魂断津轻，还搭上了一个目击男子的性命。而犬饲之死，却像一张脸突然被抽空，随之跃身入海，一切归计于零，戛然而止。
在《饥饿海峡》所述的年代，战争看似久已封尘，却到底还是背投于人物命运的，就像笼罩着一个巨大的穹影。这穹影始于影片开场一系列乱象，抢劫、杀人、纵火、海难，像一场梦魇般的赶集，将民怨集聚成一股升腾的巫气。
内田吐梦借由日式巫文化传统，顺势带出通灵女巫魔咒，以铺垫人物悲剧命运，而这又恰与世性悲剧如莎剧中的荒野女巫等悄悄暗合。影片中，内田吐梦插入了大量游行群集之景，须臾点染出时代阴霾，采用长镜头俯拍跟行，构图缜密张弛，运镜稳健有力，叙事气场十足。
剪辑特效上，内田吐梦则大胆地进行了实验性开拓，将画面施以巫术般神秘气息，如海峡远眺段落被处理成浮雕效果，通灵女巫及迷魂幻象则被处理为负片。
不知不觉，犬饲多吉奔逃至恐山，意外得见八重与亡母对话，又闻通灵凶咒，遂怔怔不安。而后雷雨之夜，犬饲与八重的促时交媾更如巫魔附体，八重癫狂吟咒，仿佛巫性渗入体内，犬饲则唯有狠狠掐捏。
十年后两人重遇的那场残酷杀戮，同样是扼住咽喉，两个时刻重叠为一瞬，十年的战战兢兢，以及苦心自赎的艰难，统统化作泡影。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纵使历经十年，依然荼毒如初，侵蚀着本已苟延残喘的良心未泯。
因果有报，命运难逃。历经过战败苦痛的内田吐梦深深明白，一部优秀的推理电影绝不仅仅局限于推理本身，甚至时代阴影都不够，其内核将永远逃不开人性。人性才是摸不到底的深渊，是穹影，是荒海。而正是这人性的饥饿隐遁于后，才使得现实的饥饿如此触目惊心。
影片前半段，犬饲、弓坂、多重都像是急于觅食的孩童，饥肠辘辘窜行于街巷屋宇。他们的饥饿是现实主义的，却又像是眩晕的幻觉，一如过度饥饿导致的灵魂混沌。他们不同于深作镜像下身心焦虑的“火宅人”，而更像是一个个营养不良的畸形儿，这又恰是对樽见畸形手指的强力延拓。
正如有人所言，影片中的津轻海峡或许正是一个不可逾越的“贫富”分界线的暗指，既应和饥饿题旨，又应和天谴式的神秘报应。而影片中那句对“贫穷”的述言，又无疑是令人惊愕的。他说，“贫穷人对钱的不可思议的拘泥，是其他人所难以理解的。”
或许正是因为现实的无力捕捉，才使影片结局沦入这样一种空荡荡的虚无。一如実相寺昭雄在《曼陀罗》中提及的“意义无用论”，他说，自信心消散，就像灵魂离开肉体，时间一片空白。而《饥饿海峡》中的犬饲，那戛然一跃，仿佛灵魂被抽离海岸，再无回程。
1970年，内田吐梦死于片场。而后，热爱津轻民谣的斋藤耕一，于1971年拍出《内海之轮》，同样请来三国连太郎任男主角，与岩下志麻搭戏。
汪洋一扁舟，床榻一回首，那一刻，我看见的不是斋藤的欧陆浪漫，却分明看见内田吐梦的遗恨与释叹，或许，这也是水上勉与松本清张永远千丝万缕的勾连。
兀想及索尔仁尼琴的“后岸”，他说，当艺术家穿越河流时应留心岸边，永不失去它的感觉，永不被完全冲到新的岸边。
而对于战败国的内田吐梦来说，他曾在我国东北电影制片厂心怀“羞耻”的十数年间，是否也像犬饲多吉一样有种被抛离海岸的虚无感呢？
撰文| 陆支羽；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原载于《看电影》“东瀛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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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支羽
男，浙江人，天蝎座，一九八七生。
资深影迷，费里尼死忠粉。
常和朋友在鲸鱼放映室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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