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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哲去世的第七年,我们在海上凝视风景

黄摸鱼 看电影看到死 2021-08-11


看死君:这是安哲去世的第七年,上影节为我们带来了七部这位希腊电影大师的作品,包括最具知名度的《雾中风景》,创作早期的《放送》和《重建》,创作中期的《养蜂人》和《猎人》,以及创作晚期的《哭泣的草原》和《时光之尘》。对国内影迷而言,这无疑是在大银幕上集中看安哲的美好机缘。



犹记得最近一次听闻与安哲相关的消息,还是去年七月。希腊那场大火,烧毁了安哲的家宅,包括他死后留存的手稿,也都悉数化为灰烬。对影迷们而言,当年安哲的意外死亡便已足够让人痛心,留下再也无法完成的《另一片海》;如今这场残忍的大火,更可谓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如今,唯有电影,才能将我们带回属于安哲的最好的风景。



作者| 黄摸鱼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今晚我将前往另一方/再次为你带回字句/而你在这里/都在一起等待,为了真实/为了真实..../蔻芙拉...../放逐者..../我..../深夜....”——《永恒和一日》

 

如何介绍一位诗人?只能通过他的诗。


诗里不光有他的一生,还有大雾、破碎的列宁像、买来的词句、巴尔干的炮火,以及遗失的胶片。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究其一生,似乎都活在雾中,看着别人忽视的风景,坚持着朴实又宏大的理想,不遗余力地书写着、抗争着眼前的萧条世界。我尽量避免称他为“电影诗人”,因为他的作品就是诗本身。

 


无尽的旅程,失落的梦想——安哲的个人生涯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以下简称安哲)1935年4月17日出生于希腊雅典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39年,年仅四岁的安哲便被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后又经历了希腊内战。可以说,安哲的童年记忆几乎被战争所占据:废墟、炮火、生离死别。


这种经历极大地影响到他的早期创作,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他尝试用个人化视角来解读历史、现实、政治,甚至神话。



1953年,安哲进入雅典大学学习法律,但没过多久他便失去兴趣,于是他选择从大学退学,开始了兵役生活。也正是在这两年的兵役生活中,他偶然观看了让-吕克·戈达尔导演的《精疲力尽》,并由此开始对电影感兴趣。1961年,兵役期结束后,安哲随家人迁居法国巴黎,之后他选择就读于巴黎索邦大学,攻读文学与电影学。

 


出于对电影创作的向往,1962年,他又经介绍转学到法国高等电影学院,正式开始了电影创作之旅。


安哲在电影学院期间也并非如日中天,导演创作课或许是令他最为“头疼”的课程,显然安哲的电影创作理念和学院派的老师有着不小的差异。台上老师说着“叙事策略、高效镜头、高效剪辑”的时候,台下安哲心里嘀咕的却是“长镜头调度、美学、文学化意象、政治与历史。”最终,因为与老师意见不合,安哲选择了离开电影学院。



安哲没有放弃电影创作,当然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电影理念。离开学院之后,他在纪录片导演让·鲁什于人类博物馆开设的电影课程上继续学习。



直到1964年,安哲从巴黎回到了希腊雅典,此时正逢希腊军政府暴力独裁时期,安哲在雅典同大批群众一起与警察发生冲突。在这之后,他下定决心留在雅典,面对故土遭受的重大苦难他无法视而不见,他选择亲身体验苦难,并站到人民那一边去,和他们一同抗争。他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左派报纸《民主力量报》撰写影评。



因为撰写影评,安哲结识了希腊一些“新浪潮”导演,而1967年,安哲所在的报社被军政府查封。愤懑的安哲和他的导演朋友们决定一起拍摄一部能够表达政治观点的电影,于是,23分钟的短片《放送》诞生了。该片用采访式的口吻,讽刺了媒体在权威面前的虚假不堪。由于在风格、表现手法上的创新,该片也被归类为“希腊新电影”。


《放送》


在此之后,安哲得以全身心投入到电影创作之中。1970年,安哲拍摄了长片处女作《重建》,借希腊一个小山村里的一桩杀人案件,展现了社会生态与民众生活境遇。


《重建》


同时,安哲独特的创作风格也在此片中建立雏形:“长距离长镜头调度、三百六十度全景镜头、对画外空间的痴迷。”《重建》也进入了第24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得到一大批国际影评人的赞誉。



1972年至1977年,安哲进入其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拍摄完成“历史三部曲”:《1936年的岁月》《流浪艺人》《猎人》,通过这三部电影,安哲回顾了希腊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被法西斯侵略、内战、独裁军政府的历史。在“希腊三部曲”时期,安哲将他的童年社会经历与对社会改良的热情作为影片表达的重点,拍摄“为历史发声的电影”。


《1936年的岁月》


《流浪艺人》


《猎人》


在拍摄完《亚历山大帝》之后,安哲随之进入创作的第二个阶段,以《塞瑟岛之旅》为首的“沉默三部曲”(另外两部是《养蜂人》《雾中风景》),这三部电影皆以“旅行”为叙事主线,着重表现主人公的自我放逐与内心挣扎:不存在的故乡、不存在的父亲、不存在的爱情。


《塞瑟岛之旅》


《养蜂人》


《雾中风景》


在此之后,他的创作风格也产生了些许变化:长镜头不再像以前那么复杂了,也更加注重电影的叙事性,而之前所重视的历史、政治也不再占据着影片的主要地位。


当第二个三部曲系列结束之后,安哲又接连拍摄了《鹳鸟踟蹰》《尤利西斯的凝视》《永恒和一日》三部作品,安哲在此达到了其国际声誉的最高峰,其中《尤利西斯的凝视》与《永恒和一日》分别斩获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与金棕榈奖。


《鹳鸟踟蹰》


《尤利西斯的凝视》


《永恒和一日》


巅峰之后,安哲似乎也进入到自己的创作生涯总结时期,他将自己早期和“沉默三部曲”时期的创作理念进行糅合与发展,接连地拍摄了《哭泣的草原》《时光之尘》两部电影,其被命名为“希腊三部曲”,也正是有暮年之人重归故土的感慨。


《哭泣的草原》


《时光之尘》


然而,遗憾的是,”希腊三部曲“最后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完结的系列。2012年,在拍摄《另一片海》的时候,安哲意外遭遇车祸,因延误抢救逝世,诗人安哲宿命般地“死在了片场”,这着实太令人唏嘘。



纵观安哲这一生,他就像自己电影里的诗人、孩子、导演,永远在旅途中,要去看更多的人,听更多的故事。即使遭遇残酷现实的多重打压,他也初心不改,一直坚持着“这个世界原本可以更好”的朴素理想。


至于那“另一片海”,则已成安哲的独家记忆,我们无从而知。


 

空间内的时间,历史中的人质——安哲的电影艺术风格


安哲是个人风格极其浓厚的作者导演,其标志性的精妙长镜头以及独创的意象一向为影迷所津津乐道,而潜藏在其标志性的长镜头下的,是安哲独有的对时间与空间的理解、诠释。从电影文本的角度来看,安哲的电影中也很好地塑造了“历史中的人质”这一类典型的人物形象。


 

空间内的时间:在处女作短片《放送》中,当时安哲的长镜头理念显然与我们所熟知的有一定区别,由于受法国电影教育影响,安哲实质上借鉴了法国新浪潮的拍摄手法,大量采用手持摄影、跳切与实景拍摄,《放送》的长镜头也多以横移为主,而缺少纵深调度。


《放送》


其长镜头雏形建立大约要到《重建》中才显现,在这部电影中,其招牌的三百六十度环摇镜头崭露头角,相比《放送》,在空间层面的调度大大丰富,空间的流动感更为强烈。


《重建》


而到历史三部曲时期,安哲的长镜头有着不少借鉴其他作品的痕迹,比如《猎人》的开场镜头,几乎是完全复制于法国名导让·雷诺阿作品《游戏规则》中著名的走廊人物出入画调度。


《猎人》


安哲式长镜头理念的完全确立,或许是《养蜂人》的问世。影片《养蜂人》开场的一系列调度极为精妙:冷色调下,以异常沉闷的婚礼开始,镜头从舞动的人群逐渐逼近主角一家人,再由动到静,以一张“固定姿势”的合影将养蜂人的家庭关系直白呈现,镜头切换,下楼,无言的默默擦脸再到酒杯的忽然破碎,烘托出养蜂人的情感困境。


《养蜂人》


众人欢舞之时,镜头却给到寂寥的屋外远景,养蜂人独自走出家门来到河边,在枯黄的树木下凝视着涓涓细流。整场戏下来,镜头先是高效、连贯地展现了室内的空间结构,但与此同时,观众却从未有过机会细致观察养蜂人的表情。


《养蜂人》


安哲并非疏忽,而是在之后利用室内外空间景别、演员站位及布景的拥挤程度的明显反差,间接表明了养蜂人的情绪。室内的紧凑与热闹,对养蜂人来说却显得格格不入,而室外的空旷街道,却让养蜂人“正常”起来。毫无疑问,室外空间在此成为养蜂人纠结、无力的心理状态外化,空间在此被赋予了超脱于画面本身的延展效果。


《养蜂人》


而除了“延展”的空间,时间也以具像化的形式成为影片的叙事部分。河流、枯树、破碎一地的玻璃杯,时间的流失,生命的老去、人际关系的恶化、历史的推移,被一种诗意的方式外化呈现。养蜂人注视着涓涓细流,陷入对年华老去的感慨,更加坚定了南下的决心。


《养蜂人》


安哲的调度在此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巧妙利用了空间本身的特质,让时间得以在其中“流动”,并积极调动可用的所有一切视听元素,丰富着人物的厚度。


《养蜂人》


而在我看来,安哲调度的又一个高峰则是《尤利西斯的凝视》,在这部影片中,安哲对于时空的调用达成了突破。导演下火车“穿越”无疑是最典型的一段:开始,先是用一个火车门框“禁锢”人物,在这之后,又让摄影机直接突破这层“禁锢”,营造视觉上直观的“时空穿越感”。


《尤利西斯的凝视》


紧接着,镜头再次回到车厢内,让时间继续保持流动,大量充满特定年代气息的服饰道具也强调了时间的悄然变化。在封闭、拥挤的车厢内部展现之后,下一个镜头却忽然切到了远景的街道,荒凉破败的图景、唱着喀秋莎的军队、扛着红旗的群像。安哲在此用三组同类视觉元素,在差别极大的景别中延续前一镜车厢中的拥挤感,使得时空上连贯避免断裂。


《尤利西斯的凝视》


而下一镜则来到室内,流动式横移运动跟随导演见证一个个角色的登场,角色们仿佛身处舞台之上,按着一个规律的顺序“上场下场”,这座房子获得了舞台式的延展空间,同时,画面人数上“多与少”规则交替的形式,也赋予了镜头十足的节奏感。之后,导演出画,镜头又一次回到室内运动的起点,流动的停止与主角的消失显示出了时间在这一特定空间中的“停顿”,这种停顿也是包含情感张力的。


《尤利西斯的凝视》


在此之后,人群不断聚集、散开,导演则不间断地被孤立在画面中,直到“人民委员会”的到来。外来者的入侵,使得空间秩序“破碎”的同时,时间又一次停止,而他们的到来使得时空再次“重建”。“人民委员会”的不断出画入画,也将镜头没有展现的其他空间以具体想象的形式融入到整个房子中来。


《尤利西斯的凝视》


伴随着“告别歌”的旋律,屋子渐渐空荡,导演所“穿越”的时空最终也消失殆尽。以一张家庭合照作为段落结尾无疑是极好的,用“记录时空的方式毁灭时空“,足以体现出“尤利西斯凝视”的那种残酷。


《尤利西斯的凝视》


对于空间与时间的理解与表现,安哲从模仿到尝试,再到大胆”打碎重建“,他无疑做出了一个大师式的范例。时空对他来说就是一片海洋,他在其中任意遨游,得心应手。

 

历史中的人质:安哲之所以称得上大师之名,不光依赖于其出彩的镜头设计,更仰仗于其作品文本的厚度,他塑造了一类典型的人物形象,即“历史中的人质”。这不同于类型片的人物创作,而是其长期思考沉淀积累下来的个人创作体验。


《尤利西斯的凝视》


比较典型的人质形象当属“沉默三部曲”之一《雾中风景》中的那对姐弟。他们从电影的一开始就带着很强的人质属性:电网密布的生活区、弃子身份、被不同社会身份的人所伤害。而寻找“远在德国的父亲”这一计划本身也带有极强的历史意味,兄妹俩显然是战争的受害者。


《雾中风景》


在确立受害者身份之后,安哲才让他们踏上旅途,可与“受害者=获得补偿”的通常路径截然相反,安哲选择让他们在旅途中不断地被再次侵害,姐姐被两个“父亲”形象的男人分别从生理与心理上彻底伤害。


《雾中风景》


在寻父之旅中不断被“父亲”伤害,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讽刺的事。而弟弟所受到的伤害,则来自于社会的不同人士对其纯真心灵的否决。在警察局中欣赏雪景、在为小提琴演奏者鼓掌后被训斥,弟弟所遭受的是成人世界对“童真”的无情训诫。


《雾中风景》


姐弟俩作为受害者所受到的一切“再次伤害”,正是来自于社会、历史本身,在萧条世界之下,即使是欧洲文明起源之地也不再需要艺术。在战争的创伤下,人人自危,社会的大手断裂,失去方向,人们害怕被他人伤害,便选择先去伤害他人。


《雾中风景》


姐弟俩的心理创伤全部来自于历史,他们选择向历史控诉,非但没有得到补偿,反而遭遇了更多来自于历史创伤的伤害。这是一个绝望的回路,在历史面前,他们永远被绑架,无处宣泄、暗无天日。创世纪所说的光,在现实中毫无痕迹,却在死亡中展露无疑。姐弟俩最终只能以死亡的形式摆脱历史的轮回,同样令人唏嘘。


《雾中风景》


安哲也尝试过给人物添加不同的身份,尤其《永恒与一日》中的诗人与《尤利西斯的凝视》中的导演体现得较为明显,这种身份正为人物增添了一层自我小历史层面的束缚。“诗人能做什么?歌颂革命,哀悼死者;向逝去的自由祝祷。”



影片《永恒与一日》中的那位老诗人,便利用他生命中“活着”的最后一天,来完成了这些事情。历史令他和家人相隔两地,对妻儿、母亲的遗憾正是他不幸的根源,他由此自比于那位归乡诗人,因为各种原因沦为人质。


《永恒与一日》


诗人的枷锁无疑是来自于历史的时间,追溯着被时间遗忘的词句、幻想着对过往遗憾的弥补,他不停渴望回到归去。但事实上,他只能不断的被时间推着先前走,逼近死亡。大历史令他感慨,真正令他痛苦的却是他自己所经历的小历史。悔恨,遗憾,不甘心,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永恒与一日》


即使他选择抱紧“时间的小孩”、坐上“时间的公交车”也都无济于事,它们都是别人的时间,不独属于诗人的时间。他们能给诗人展现时间,却不能为他挽回一分一秒,在时间面前,人与人之间是绝对不相通的。直到最后,诗人也没有摆脱人质的处境,自己给自己铸造的牢笼是无法打破的,他只能在所剩不多的时间中,不断重复低喃着散落的时间词句。


《永恒与一日》


影片《尤利西斯的凝视》中的导演也与诗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历史与小历史作为“尤利西斯的凝视”共同将他关押。先是巴尔干的炮火致使其家人生离死别,相距千里;后是三卷遗失的胶片与艰难的希腊电影史,让他不断失去身边的人。


《尤利西斯的凝视》


但导演不同于诗人,他并没有想过从中解脱,他只是从中不断认识自己,不断明晰自己的未来。然而,残酷之处也正在于此,即使是不妄想逃脱的人,也难逃“尤利西斯的凝视”,深渊永远在注视着他。


《尤利西斯的凝视》


关于爱情、关于亲情、关于电影的梦想,美好的记忆在炮火与人群之中瞬间化作泡影,即使是那失而复得的电影胶片,也因沾染无辜者的鲜血而变得毫无价值。导演所追寻的一切,到头来全部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这便是历史对其的狡黠。他坐在被肢解的列宁像上思考着历史的时间,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正被世界的深渊所凝视。

 

《尤利西斯的凝视》


安哲一直用拍电影的方式写诗,歌颂革命、赞美自由、怜悯艺术、宣泄痛苦、抗争黑暗。


诗人倒下了,被他所控诉的萧条杀害了,我们无力回天。但他身后留下了另一片海,这是逝去时光的海洋,飘浮着名为情感、影像、文字、韵律的水草,这是他留给世人最宝贵的遗产。


《尤利西斯的凝视》


如果要给另一方的安哲写封信,我想只一句话足矣:“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的。”

 


作者| 黄摸鱼;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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