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烁:金斯伯格已经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法学学术前沿 Author 郭烁
作者 | 郭烁,北京交通大学法学院教授
金斯伯格已经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2017年的一天下午,我终于把奥康纳和金斯伯格的合传《温柔的正义》校对完毕发还给编辑,在康奈尔大学著名的大斜坡(The Great Slope)上溜达,看着远处的五指湖,就在想当年胡适和韦莲司在这里时是什么样子,金斯伯格和马丁在这里时又是如何。
后来穿过奥巴尼去波士顿摸哈佛(侄子)的金像,跑去曼哈顿116街正义女神的哥大,尤其是路过新泽西的罗格斯大学,我和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的袁琳教授说,这几乎就是金斯伯格这个神奇女性一生中的全部重要时点了。
*2005年伦奎斯特首席大法官葬礼,左起斯蒂文森、奥康纳、斯卡利亚、托马斯、金斯伯格大法官走过最高法院大理石台阶。
“是灯塔”
看到无数国内公号煽情鸡汤文,大概意思是说生女当如金斯伯格啥的我就很无奈。海底捞的成功你不可复制,金斯伯格再也不会有第二位了。不知道是谁抄谁的,中文媒体总说老太太四次癌症发错,错,是五次:1999年的结肠癌,10年后的胰腺癌,2018年的肺癌,然后在2019年的胰腺癌和2020年的肝脏病变,直到这次胰腺癌并发症全面恶化——再加上2014年心脏手术放进几个支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经历了化疗,放疗,尤其是这几年,带状疱疹(中国人俗称“缠腰龙”)的剧烈疼痛从来没有完全消失。在以上的情况下,截至2018年11月,金斯伯格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是任何一次口头辩论。尤其是2009年胰腺癌手术之后三周,当老太太出现在国情咨文演讲的大法官席位上时,按照《纽约时报》的话说,“全美惊呆了”。这种人生已经不是彪悍二字可以形容了,要用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惊为天人,甚至不可理喻也行。
所以我觉得如果不了解金斯伯格这20年都经历了什么的人,是不会理解为啥罗伯茨首席说她是个“玩儿摇滚的”(rock star)。要我说何止摇滚,简直朋克中的极品。尤其是近5年,隔三岔五就看到有媒体爆料老太太去世了之类,我总是在想该退就退吧,多活几年不香么。大姐你玩儿摇滚,玩儿它有啥用啊!
对我辈俗人的这种想法,按老太太的媒体回应就是:“我不会活着看到他们变成什么样,但我仍然充满希望。”("I will not live to see what becomes of them, but I remain hopeful.")按照上下文,这里的“他们”应该指的是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好。
所以前总统吉米·卡特说,金斯伯格“是正义的灯塔”。
*奥康纳大法官在2006年退休,之后的几年内,金斯伯格一直是唯一女性大法官,直到索托马约尔到来。
老太太引导的性别平权为什么是开创性的
后来和再去哈佛听会,我和学生讲段子说起当年金斯伯格为了陪她先生去纽约实习提出最后一年JD在哥大读,能不能学分互认一下,继续拿哈佛的学位,哈佛傲娇地拒绝了,多年之后老太太成家成腕儿了哈佛又厚着脸皮要给人家学位,马丁问老太太意见,老太太轻描淡写一句“不需要了”,piapia打脸啊那是。
学生说那哥大算捡着了。我说其实也很危险。哥大毕业时金斯伯格提出留校任教,因为她是女的不给人家留,同在一个岛上的NYU也不要人家,结果1963年被罗格斯聘走了(彼时全美法学院只有二十几位女性任职),9年后又费尽心思把老太太挖回哥大,1972年才成为该院第一个女性长聘教授。之后才有了几上最高法院收获无数经典平权判例,都是在这个职位上完成的。哈佛和哥大、NYU楼道里都可以悬挂老太太头像,但应该把这段儿写上,自黑才显得很美式。
大家耳熟能详的是,从1973年到1978年,她向法院提交了6起案件,赢得了5起。具体内容大家看各路公号就可以了,内容大同小异。这里想特别提出的是,为什么金斯伯格引导下的性别平权——注意不是女性平权,该运动在法理上,我们也说是“开创性”的。
一言以蔽之,自上个世纪50年代末美国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Earl Warren)领导“正当程序革命”以降,虽然最高法院在多个平权领域硕果累累,其中大部分的确具有历史意义,但其应用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司法逻辑中,从来对“平等保护”的理解都最多限于种族歧视,而拒绝扩展到性别歧视这个层次。而金斯伯格几乎以一己之力彻底扭转了这一局面,在相对保守的伯格法院主持下,“正当程序、平等保护”的外延延伸到了性别领域。
*维森菲尔德案的判决书
为什么在提起平权的问题上,我特别不愿意说金斯伯格是“女权主义者”,稍微了解一下她这几十年做的,就会看到性别平权的问题,绝不单单限于女性。最经典的案子,就是1975年判决的维森菲尔德案。大体上是说,维森菲尔德的妻子波拉特切克在孩子分娩的时候去世了,留下维森菲尔德一人抚养孩子。根据当时的社会保障法,只有寡妇能领社会救济,男的不行。案子一路打到最高法院,布伦南大法官牵头以满票裁决的方式支持了原告的诉讼请求,金斯伯格作为代理律师声名大振。
*奥康纳大法官退休后,和金斯伯格、索托马约尔、卡根大法官一起出席活动。
另外比如在里德诉里德案中,她提交了长达88页的摘要,其中概述了现有法律中压迫女性的几乎所有方式,在法律史上被称为“祖母摘要”(grandmother brief)——女权主义律师多年来一直以此为依据。
还有比如2018年8月,金斯伯格大法官任内首次访问了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并向学员团体致词——在座的1700名学生中有将近200名女性学员。她告诉这些学生,她知道自己当年在VMI一案中的判决“将使VMI变得更好”。
*1993年金斯伯格参加参议院提名答辩之后,和她的丈夫马丁相视一笑
媒体们还总爱讨论金斯伯格和马丁的爱情故事,当然可以讨论,当然可以艳羡,但我更觉得“问题”主要出现在马丁,他太可遇而不可求,没有复制意义。以下是他说过的话:“我最亲爱的露丝,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自从我们在康奈尔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钦佩和爱着你。”“看着你进入法律界的最高境界真是一种享受!”金斯伯格后来回忆说,马丁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关心我有大脑这件事的男人”(意思是对她非常尊重)。在金斯伯格大三的时候,他们订婚,在1954年她毕业后就结婚了,一辈子相濡以沫直到十年前马丁去世。
时隔十年,他们再次相会了。
*1993年克林顿总统在提名金斯伯格的记者招待会上
1993年,拜伦·怀特(Byron White)大法官宣布从最高法院退休,这给了上任仅7个月的年轻的克林顿总统首次任命大法官的机会。克林顿后来说其实他考虑了好几名候选人,最终在和金斯伯格见面之后选择了她。“总之,我喜欢她,我相信她。” (In short, I liked her and I believed in her.)参议院于1993年8月3日以96-3的投票确认了对于金斯伯格的提名。这个罗伯茨首席口中的“彪炳历史的法学家”(a jurist of historic stature)走上了她人生的最高峰。
*最高法院现任大法官全家福。前排中间为罗伯茨首席大法官
2011年金斯伯格在参加加州大学黑斯廷斯法学院(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Hastings College of Law)的一次活动中说道:“我希望人们将我视为这样一名法官:她已竭尽所能,保持这个国家之所以成就伟大的内核,并且使得有些事情比我没有在的时候要好一些。” (to make things a little better than they might have been if I hadn't been there.)
*最高法院对于金斯伯格逝世消息的官宣截图。
N次出入DC,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凌晨4点爬起来排队弄张票混进最高法院听听庭审,总是觉得还有下次,这次完犊子了,老太太走了。朋友问我有太多机会却最终没看到本尊有没有遗憾,我认真想了想,还真不遗憾。
前后纵横50余年留下了无数经典案例还有判词,她已经做到了一个公民个人能够发出的最强音,她已经尽自己最大能力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使彼时的“特立独行”变成了现在的司空见惯,她已经推进了太多制度性累进注定名留史册;无论你是否注意到,她已经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美东时间9月18日晚上宣布金斯伯格逝世后的最高法院门口。
责任编辑 | 华铭章
审核人员 | 张文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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