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学生，是一门专业

● 壹

在人们的印象中，爱就是一腔热血，仿佛只要有了一颗滚烫的红心，就什么都有了，但事实往往会让你不得不觉悟：爱不仅是一种态度，更应该、也必须成为一种专业。

高尔基也说，爱护子女，这是母鸡都会做的事，但教育好孩子就是一门艺术了。其实母鸡爱子女也非易事，没有专业也不行，只不过熟练成本能了而已。

很喜欢，也多次引用过这张小图片——《让我们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看着“我爱学习”的孩子们奋勇争先，老师当然喜形于色。 

可是，当再看了图片的下半部分，你就会感慨“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前面学生的表现只是教师的一厢情愿而已。

每次看到这张图片，我总是先会心一笑，继而陷入沉思。

学生、学习，你都觉得再熟悉不过，似乎尽在掌控之中，其实他们远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学习，是人类最复杂的行为活动，没有之一，我们迄今说不清楚人到底是怎么学习的，所以大多只能凭靠主观的、感性的经验、体会、观察和推测。我们无法对“学习”作出更多的解释，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

学生，无论年龄长幼，都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无限可能的人，当然也就是一个复杂的生命个体。心理学上有个理论叫“冰山理论”，意思就是一个人的“自我”就像一座冰山一样，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很少的一部分——行为，而更大一部分的内在世界却藏在更深层次，不为人所见，恰如冰山。

《可见的学习》中说，课堂有三种世界：教师看见和管理的“公共世界”、同伴互动的“半私人世界”和学生精神上的“私人世界”。大约70%的学生互动都不为教师所见或知晓。

当我们面对一个具体的学生，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看到的也仅是我们能够看到的，我们看到的也仅是学生呈现出来的一小部分。

● 贰

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世界。

记得那年送完初三回来带初一，两个月后进行期中诊断，其中一个班竟然有4名同学不及格。最让我意外的是，小p同学只得了10多分！年级最低，大概也是学科历史最低了。这让我很费解，也很恼火。语文考试，作文你即使写不好，能写出个四五百字，怎么也得30分左右啊。怎么最后总分才只有十几分呢？拿来卷子一看，我明白了，敢情作文部分人家只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题目。整份试卷，除了几个选择题，寥若晨星，近乎空白。

进入初中的第一次正式考试，就考成这样。试卷讲评课，我窝了一肚子火，先把这四个同学叫到前面，生气地把试卷递给他们，请他们作出解释。他们用手捏着试卷的一角，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然后，我就“理所当然”地指定他们“选择”了小学段“语文援助课程”，自习周的每天下午别人上自习，他们要跟着我上小课。

没想到，接踵而至的，却是我的“厄运”：在这学期的教育教学诊断中，我的诊断数据大幅下滑，而且前所未有。十一系的老师都晓得，教育教学诊断，是学生在诊断、评价老师，每学期一次。

不管是身处的十一学校诊断文化，还是自己一贯的职业习惯和学生观，我都不可能漠视这个诊断结果。我试探过小p，他的神情告诉我，他基本是这个数据的“重要贡献者”。

对小p的重点关注，加速了我对他的了解，也使一个抽象模糊的学生很快变得清晰具体起来。小p很小开始打球，后来打进了水平很高的俱乐部。半天训练、经常比赛，成为他生活的日常。平日的懒洋洋和赛场上的生龙活虎，简直判若两人。语言表达能力很好，课上也经常能侃侃而谈，令人意外的是，书写很吃力，而且速度很慢，半天写一画，每写一笔仿佛都要使出千钧的力气，字歪歪扭扭，像用小木棍儿直僵僵地拼凑出来的。作文课上写不出作文，考试卷上仍是寥寥几字。

后来我读到一本关于学习科学的书，书里说到一些孩子患有“书写型运动障碍”，书写障碍其实是一种学习能力障碍，有的是视知觉相对落后造成写错、读错字，有的是无法顺利完成书写等精细的行为动作，但是都可以尽早进行专业的矫正和治疗。可惜的是，我们不但对此缺乏正确深入的认识，也鲜见专业的矫治中心。书中还说，有书写障碍的孩子，极易让老师和家长误解，以为是孩子的学习态度有问题，从而错过了珍贵的矫正时机。

用这个发现，好像一下子把他全部给解释通了，我多日来的困惑和猜测也都有了着落。我兴奋地想象着他的未来，也很懊悔自己过去对他的误解，以及我们之间由此产生的种种不快。作文课上，我尝试让他在我的工位上用电脑打字，并和家长协商给他买一台轻便的笔记本，后来还尝试过让他用手机写作、交“录音作文”……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学弱逆袭的感人故事，我也不是一个自信执著的行家里手。专业知识的匮乏，明显影响了我对事情的坚持，或者说在缺乏专业知识的情况下，贸然挺进也不见得是好事。生活的真实就是这么让人感到无趣，甚至沮丧。比如小p虽然对这种特殊的待遇感到新奇，但其实并无打字和录音的兴趣和毅力；家长虽然也对老师表示感激，但对用电脑或手机、录音写作却不一定认可；好心的同事也提醒我，平时用电脑或手机、录音写作，考试的时候呢？

当能尽的努力基本无解，内心的坚持也就开始慢慢撤退。直到两年后因工作调整，我不再教这个班的语文，小p同学依然写字很慢，考试依然写不出作文，过去我的努力基本宣告失败，但他打球的水平越来越厉害，已经是校队不可或缺的主力队员了。

有时我想，除了尊重和爱心，一个老师对学生还能不能做得更多，做得更专业？满足学生既有的需要，唤醒学生可能的需要，让他们从迷茫、困惑、焦虑中走出。教师安身立命的本事，归根结底是不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专业性？

● 叁

北京十一学校有个很知名的“包工头门诊”，“包工头”是语文特级教师史建筑老师的自称，“门诊”是他专治学生学习上的各种“疑难杂症”，对学生进行个别化指导的形象化比喻。正像名医不是吹出来的，包工头门诊，靠的正是专业、有效，以及学生的口碑。

史老师举例说，学生写作文，有的长于叙事，却短于写景；有的则相反。不管作文得过多少低分，也不管老师给过多少提醒，有的学生仍是不会叙事或写景。这不是一个态度或认识问题。写景不容易，尤其是对空间思维不发达的人，因为需要它按下时间的暂停键，在空间上放大和细描。有些人只擅长叙事，因为他时间思维发达，一气呵成，怎么也停不下来。叙事和写景，归根结底是学生的思维问题。

我问他，是不是接诊的“病”都治好了。他说，有的比较简单，一会儿学生自己“抬着担架”就走了；有的则需要在“病处”持续发力，连续几个“疗程”方可；有的则很麻烦，久治不愈，还不断复发；最难的是找不到“病因”，暂时开不出“药方”的。他还开玩笑说，不管什么“病”，“病人”的配合都很重要，再好的“医生”和“方子”，“病人”不配合，都是无效的。史老师用朗朗的笑声和眉宇间的自信告诉我，什么是专业。

爱心是教育永恒的事业，但这个爱必须是科学的、专业的、尊重规律的。没有爱的态度，其他免谈，但只有爱的态度，也可能使教育身处危险，君不见很多教育的悲剧，都是在“爱”的大旗庇护下完成的。

意大利儿童教育家蒙台梭利是20世纪最伟大的教育家之一，她创立的“蒙台梭利教育体系”对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认为，新教育的目标是首先发现儿童和解放儿童。成人被赋予教育儿童的责任，却不自知地压抑儿童，阻碍儿童的发展和成长。在她那里，成人成了儿童成长过程中的“被告”，即使成人犯的是无意识的错误，初衷是好的。“儿童是成人之父”，这是蒙台梭利在《童年的秘密》一书中提出的一个富有哲理的观点。如果成人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儿童，那么他就不能给幼儿提供一个适宜发展的环境，就不会去克服它自己与幼儿之间的冲突，幼儿的心理就会产生畸变，并将伴随其终生。

诸位同仁，我们做教育，是起于爱心，但是不能止于爱心，因为爱学生，那是一门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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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朱则光，北京市骨干教师，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任北京十一学校年级主任、北京十一晋元中学执行校长。

来源 | 烛光微微（ID：zhuzeguang11）

责编 | 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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