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040篇,选自马歇尔·法柏的小说集《雨必将落下》,原题为《鱼》。米歇尔·法柏(Michel Faber)出生于荷兰,后定居于英格兰高地,是英国文坛备受瞩目的小说家,《卫报》称其为“一个可以像康拉德一样写出完美句子的人”。赞誉还有很多,例如“毛姆和麦克尤恩的风格的首次结合”、“幻想大师罗尔德·达尔和存在主义大师卡夫卡的混合体”等等。
这篇《鱼》将带领我们走入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鱼群游走其间的城市,一些奇怪的梦,几个天真的孩子......你喜欢这篇小说吗?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近来,珍妮特让女儿跟她一起睡了。儿童心理学家也许不会提倡这样的做法,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儿童心理学家了,而她女儿依然需要帮助。
珍妮特试过让小基弗自己睡,但小女孩会在夜里尖叫,还总做什么噩梦——也许是鲨鱼吧。眼下,她正依偎在珍妮特的腰窝上酣眠。
床四周罩着一圈防蝇网,从天花板一直拉到地上,绷得紧紧的,撑杆和帐门拉链在烛光中熠熠闪光。珍妮特在防蝇网发出的嗒嗒——嗒嗒——嗒嗒声中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却做不到——她总担心有什么会咬穿纱网,咬破拉链上的帆布,等她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
她睁开眼睛。一切如常。
还是那三四十条小鱼(也许是刚孵出来的隆头鱼?——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楚)在半空中打转,碰撞纱网,想钻进来。一条离群的鱼浮了上去,撞在天花板上。
珍妮特又从腿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把它想象成一根香烟,现在她疯狂地想抽烟。她擦亮一根火柴:鱼群一哄而散。房间里到处是亮闪闪的发光体,它们掠过家具,打翻架子上的装饰品,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可眨眼工夫,它们就又游回防蝇网外,房间里再次响起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小基弗在睡梦中扭动着身体,把她那六岁的硬邦邦的小肩胛骨死死地抵在珍妮特身上。
“没事的,亲爱的,”珍妮特喃喃地说,抚摸着毯子中的她,“不怕。”
第二天早上,珍妮特和小基弗穿上迷彩服准备出门。每个房间的地板上都躺着张嘴死掉的鱼,它们全是从前门与大厅地板之间的门缝里钻进来的。小基弗夜里堵在那儿的一块小木条,在她们睡觉的时候从外面给顶开了。这样的蓄意破坏稀松平常,她们几乎每周都能遇上。哈米吉多顿教(简称“军队”)教徒每经过一栋房子,都会想方设法为他们信仰的事业添砖加瓦。珍妮特和小基弗还算幸运,没遇上什么严重的袭击。去年她们家只被闯入过一次,那天她们回家时,发现有人破门而入,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所有的食品和衣物都不翼而飞。卧室墙上,一幅涂鸦上的颜料还在往下淌,像滴血一样,涂鸦的内容是“军队”的口号:在前的将要在后!那个可怕的日子里,在珍妮特重整安防时,小基弗就带着她那把大砍刀保卫家园。到了下午晚些时候,尽管没有遭受过太危险的攻击,但这个五岁的孩子身上已经溅满了鱼血和脏污。被她砍伤的鱼大都游走了,到废弃的建筑和拆毁的汽车里等待死亡,也有一些鱼伤势过重,只能摇摇晃晃地缓缓坠地,在龟裂的沥青上抽搐着死去。小基弗提议说她们应该把这些鱼带去慈善厨房作食材,听了这话,珍妮特抱着自己惊吓过度的小女儿哭了。今天,珍妮特和小基弗锁好门,尽量不出声——如今,因为没有了忙碌的汽车、工厂和行人,所有声音听上去都比过去要响得多。数百万海洋生物在无声地游弋。成群的梭子鱼毫无征兆地席卷而过,出入破碎的窗户。海星在汽车锈迹斑斑的引擎盖上蠕动。章鱼在空中徐徐翻腾,触须飞快地扫过带刺铁丝网的尖端或遮阳棚的棚顶。就连鲨鱼进攻时张着血盆大口的嘶吼也静得出奇,因此,实在没有必要竖着耳朵,尽管人还是会一直竖着耳朵。珍妮特和小基弗谨慎地一路小跑,在街道间以画“Z”字的方式迂回前行,这样万一被“军队”的人发现,还可以起到一定的迷惑作用。当然,“军队”总有一天会停止零散作战,转而集中对付他们偶然发现的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他们会抓住每次主人不在家的机会,直至居住其中的人死于他们口中所称的“神圣的自然改造”。不过话说回来,“军队”有一天或许也会修正自己的教义,允许教徒亲自动手,而不必等待“神圣的自然改造”。“已经够远了。”珍妮特说,她的气息凝结在干燥而灰暗的空气中。小基弗把装着死隆头鱼的塑料袋扔进排水沟,袋子划过一架破轮椅尖锐的边缘,破裂开来。一条硕大的鳗鱼钻出下水道口,滑过空中,直奔溢散的死鱼。珍妮特和小基弗从慈善厨房出来,肚子里装着全城绝无仅有的热食,浑身温暖而轻快,蹦蹦跳跳地往家走。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小鱼正在觅食,被她俩的动静吓得冲出觅食处,四散在她们周围的空气中。鲤鱼小口小口地噬咬着附着在一台裸露引擎上的浮游生物。一只小海豚被一家商店的遮阳篷缠住,饿死在那里,一条梭子鱼正围着它打转。一只中等大小的蝠鲼掠过她们低垂的头顶,停在一家工厂的墙上。它缓缓划过一排新喷的涂鸦(能读这行字的生物,你们在地球上已时日无多!)渐次遮住每个字。珍妮特应女儿的要求,把那句口号重复了一遍。“它也在读呢。”小基弗讪笑道,把珍妮特逗乐了。她俩很清楚,这只蝠鲼错把颜料当成了食物,明天一早就会仰面躺在地上,也许会被“军队”找到然后吃掉。哈米吉多顿教信徒没有地下慈善厨房,也没有珍妮特、小基弗和其他非信徒赖以生存的罐头食品,他们得靠打鱼过活;在建筑物之间,偶尔能看见“军队”布下的层层渔网。据传,“军队”的人实际上并不吃他们入室劫掠的那些罐头和包装食品。他们似乎只是单纯地将其没收,不想让非信徒享有不公平的优势。同样地,他们也喜欢凿漏非信徒家的外墙,让大自然的惩罚游进去,还喜欢收走食物,暗示上帝已不愿再继续供养了——起码不再供养人类了,当然,对那些游动的生灵而言,食物遍地都是。“军队”怀着一种诡异的热情接受了神的愤怒,并坚定地站在鱼那一边。城里几乎每栋公共建筑物上都留有他们那句最常见的口号:让旱地消失!珍妮特和小基弗来到家附近的街道上。一阵微风吹来,气味刺鼻,闻上去像一条被啃了一半的大鱼。珍妮特厌恶地皱了皱鼻子,边走边向小基弗伸出手去,把女儿拉到身旁。“真抱歉,这么难闻。”她说,但当她低头看见孩子那张平静茫然的脸时,却意识到自己的道歉是多余的:小基弗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到那股味道。珍妮特想到女儿生长在一个臭不可闻的世界里,心情阴沉下来。小基弗从没呼吸过不带腐臭味的空气。她从没见过树上的果实和花朵,因为一切植物尚未发芽,就会立即被鱼儿啃食殆尽。她生来就被关进了一座寒冷、昏暗的监狱,夜夜都在噩梦中颤抖、抽搐。即使现在,就在她们沿着这条荒芜的街道前行时,路旁那千百扇破窗中的任何一扇都随时可能突然蹿出某道致命的灰影,而到时候,她们又该怎么办呢?珍妮特曾听别的幸存者描述过那种感受:那人当时就站在原地,眼看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游过半空,扑向微不足道的猎物。这世界早已不属于人类了,在这一点上“军队”显然没错。小基弗带着她那把用来抵御造物主恶意的小小的砍刀——小基弗指着半个城市之外的一片屋顶。珍妮特惊恐万状地看见一条黑得发亮的杀人鲸游出低垂的灰云,身后跟着另一条、再一条、又一条。它们像黑色的齐柏林飞艇一样挂在天边,遮云蔽日,空气也仿佛受到了它们的排挤,稠密得足以引发幽闭恐惧。要不是扶着小基弗的肩,珍妮特恐怕已经两腿瘫软,双膝跪地了。她身后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有的只是更多破败的街道和不堪一击的残垣断壁。随后还有一英里路程,这些鲸不出一分钟就能走完,再往后,就是空空荡荡的海洋了。杀人鲸出动了,开始向珍妮特和小基弗所在的城区进发,尾鳍懒洋洋地拍打着空气。它们保持着队形。它们在发起攻击。离珍妮特和小基弗所在的街道不远处,有一座高耸的幸存老建筑,楼身毫发无损,大理石雕像什么的也都保存完好。打头的那条鲸正平缓地前行,它穿过只剩骨架的办公楼群,展现出一种与它庞大的体积不相称的优雅,它与那栋老建筑擦身而过,机翼般的尾鳍几乎碰到楼身。接着,它继续逼近,影子直朝小基弗和珍妮特压过来。游到她们所在的位置时,它悬浮在三十米高的空中,用尾鳍搅动着空气,把她们的头发吹得糊在了脸上。现在,它就在她们头顶,硕大无朋的身躯遮天蔽日,它张开了嘴。无数条尖细的牙齿垂放下来,像飞机底部的舱口。液体泼洒到沥青上:那是风中的涎水。珍妮特失声尖叫。但那条鲸却直接越过她们头顶,经过时投下了令她们窒息的浩荡阴影。“它回来了!它回来了!”看见鲸缓缓画了半个圈,再次向她们游来,珍妮特嘶喊道。然而,它却又一次从她们头顶掠过,朝那栋旧楼游去,其余的鲸也都排成整齐的队伍,悬浮在近旁。随后它又一次转身,向珍妮特和小基弗这边游来,不过这次弧度较小,阴影都没有覆盖她们所在的街道。它再次向那栋旧楼进发,但这回可不只经过而已。这只动物仿佛在脑海深处做出了某个决定,它将自己整个甩向目标,用巨大的头颅撞击石墙。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轰鸣,老建筑开始颤抖,石块零零星星地散落下来。一座苍白的雕像脱离了底座,翻下来摔在下面的街道上,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破碎。别的鲸也效仿它们的领导者,与头鲸一起攻击建筑,它们不停地撞击,直到耶稣受难像翻滚着从空中跌落、挂钟毫无节奏地乱响。最终,教堂坍塌了,发出建筑倒塌时特有的轰然巨响。鲸群围着废墟打转,稍事休息,然后向城市另一端游去,尾鳍惊起一片闪烁的瓦砾。珍妮特颤抖着吐了口气,接着,她又倒吸一口凉气——紧绷的肌肉骤然放松时引发了一阵剧痛。对于活着这件事,她并不十分感激,生活早已让位于极度的恐惧。要是能毫无知觉地躺在鲸庞大的食管里,也真称得上是一种解脱了,总好过这样沮丧地挣扎在生存边缘。只不过,为了女儿,她必须假装自己还活着,假装自己依然怀揣希望、精神振奋、感情充沛,这样女儿才不会放弃。为了女儿,她必须坚强,她得安抚她,带她回家,哄她入睡,必要时还得把她抱回去。鲸鱼走后珍妮特头一次低头看了一眼小基弗,却惊异地发现孩子竟容光焕发。怒火在她心底升腾,如同一阵痉挛,她不再压抑愤怒,而是任由它愈演愈烈,直到自己气得发抖。“壮观!?”她终于发出一声咆哮,用手掌使劲打起小基弗来。孩子也开始还手,不一会儿,她们就动了真格,扭打在一起,互相拽衣服、揪头发,直到小基弗的一声惊叫,中止了这一切。珍妮特发现女儿正抓着她的手腕沿着街道奔跑。珍妮特跌跌撞撞地跟上她,高大的她被一个六岁的小孩拉着不大好走。她回过头,想看孩子到底发现了什么:原来,一群热带海鳗受到打斗声和人肉味的吸引,正在二十码之外聚集。珍妮特迈开大步,抄起顺从的女儿,把她抱在怀里,开始跑啊跑啊。当天夜里,跟女儿安全地待在防蝇网里,珍妮特试图向女儿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我以为你会很害怕鲨鱼之类的大鱼,”她牵强地说,把稍有些抵触的女儿紧紧搂在身边,“毕竟你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米歇尔·法柏(Michel Faber) ,短篇小说大师,1960年4月13日出生于荷兰海牙。1967年随父母移居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并在那里完成学业。定居于英格兰高地。1998年,他的处女作《雨必将落下》赢得多项大奖,被《泰晤士报》赞誉为“炙手可热的天才,短篇小说的大师”。2000年,《皮肤之下》的出版更是让法柏声名鹊起,奠定了他在英国文坛的地位。
文字丨选自《雨必将落下:米歇尔·法柏短篇小说作品集》,[荷]米歇尔·法柏著,齐彦婧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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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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