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未死
以前回故乡,邻居婶娘会把我叫过去,指着屋角的一堆红薯说,你随便装。后来他们有的离开了,有的不在了。整个村子空荡荡的。我拍过一张照片,只有一个沧桑的老人,和一群鸡。而现在人们又开始回来了,我的故乡好像也开始回来了。
很多人的故乡都在死去,有的已经死去。
我那个故乡,死了很久了。
原来那条小河很美,水很清,可以见底的,水下没有淤泥,都是石头和沙子。在岸边的沙子里摸一摸,可以摸上来小小的活贝。
又可以看到很多小河虾,小得像棉签的头,有透明的,粉红色的,绿色的和黑色的。
各种各样的鱼,淡水石斑,棘鳅,鲶鱼,水黄蜂……据父辈说以前还有野生小鳜鱼,但我没有见过。我只记得把头伸进流水里去,睁开眼,可以看到一种像鲨鱼一样的小鱼,指头大小,有胡子,身上还有老虎的斑纹。
后来,这条河就死掉了。
河之死
已经很多年了,这条河的水量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还是黄色的,里面没有多少生命。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是说变化,但不是这种变化。
赫先生的变化是积极的,而这种变化,是童年被一件钝器杀死的感觉。
于是我就不再去看那条河,因为钝器打在头上不好受。
河是怎么死的呢?离开很久了,说不全面。
只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年有一两次,人们会在上游的桥上,把一拖拉机的生石灰倒到河里去。乳白色的水开始向下漫延,像《纳尼亚》里的白女巫。
女巫所到之处,一切水生动物,不分老幼,悉数死亡。
满河是喧哗着的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打捞鱼虾。一两周内,河里都是腐臭的鱼尸。
河会挣扎,艰难地自我修复,但不久又会被集中投毒一次。
上面修水电站减少了水量,也阻断了生物通道,这也是河流死去的原因,但我认为,仅“毒河”一举,就足以杀死它了。
不必苛责那个时代的人们,毕竟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
肚子饿了,就忘记了河也会死。
前几天我带着远方的朋友回到故乡的县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吃山坑螺,因为她从未见过。
我说,这种螺,只有水质极好的河里才会有。后来河都死了,这些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时候,我们那条河就有,小孩子常常跳进去,从水里摸出来,用石头砸开了,生吃。
现在没空去坐牢
“我是实在没空去坐牢!”我叔叔说。
今年祭扫,政府规定不准用明火,不准放鞭炮。森林警察随时就埋伏在山里,一旦发现,必定坐牢。
当然,不可能全部人都去坐,想必牢房的可居住面积也有限制。所以如果抓住了,就推举一人。
以前祭扫可以用火,也可以放鞭炮,但每年都会有山被点着,火烧连营,所以就有人去坐牢。我的小学同学的父亲,几年前就因为扫墓烧了山,被家族里“民主选举”去坐了两年牢,同学还问我有没有办法,让他在牢里少吃点苦。
“你们要上班,不能去,我估计你爸也不想去。”叔叔一边锄草一边对我说,“最后就只剩下我去,而我现在每天都要接送孙子上学,实在没时间。”
“如果有空,去坐坐倒也是不要紧的。要说凑钱请个人去吧,政府可能不答应。”
令行禁止,四面青山里没有听到一挂鞭炮响。人们知道,令出第一年,是抓典型的关键一年。
我想起八九十年代的禁枪。那时很多人家都有火药枪,用来打猎。晚上我小舅舅背着枪出去,不一会就听到后山枪响,拎着兔子回来了。
我父亲没有枪,有一次借了舅舅的,带着我到后山去打野鸡。好大的一只雄鸡,瞄准了,“砰”的一声,硝烟弥漫。我和父亲都晕乎乎的,半天才搞清楚方向。
等硝烟散去,发现那只野鸡还在那站着,吓懵了,父亲赶上去马上按住。没打中,却生擒了它。
为了保护生态,后来就要收缴枪支,很多人都把枪藏起来,还会偷偷地用。
猎枪泛滥的时候,什么动物都少了,斑鸠、野鸡、野猪、麂子(黄猄)、兔子,渐渐地绝迹。
前些年回故乡,习惯性地往后山走,村后几十米,就已经草木深秀,熟悉的小径早已消失无踪。
正怅然间,身旁草丛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人几乎被吓瘫。十几只野鸡一起振翅飞出,那气势让人魂飞魄散。
惊魂稍定,我想,这山又活了呀。
那时表弟在山上种桃子,他说,桃子成熟的时候,成百上千的松鼠,从树林里扑向果园,如挥刀号叫着冲锋的蛮族骑兵,没有任何办法招架。
他损失了桃子,我亦忧亦喜。
逃离与回归
河还没有活过来,它需要更多的时间,但对前景,我渐渐变得积极起来了。
此刻,望着满山郁秀,我在想,山河的死活,究竟是怎么轮回的呢?
答案埋藏在前面的一个对比当中:八九十年代收缴猎枪时,人们很抗拒,而今天规定祭扫不准点火燃炮,却几乎没有障碍。
政策效果,并不取决于执行的严厉程度,而取决于人的衣食来源发生了变化。
以前地少人多,经济来源单一,身上衣口中食,灶坑里的柴火,几乎全部都要从自然索取。
父亲这一代正是被鼓励大量生育时期出生的一代,猛增的人口,需要更多资源的供养。自然的破坏是必然的,有时会表现得缺乏节制意识,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与意识无关,只与生存有关。
所以在当时试图保护自然,不现实,某种程度上说也不人道。倘若人口大量冗积于农村的状况持续下去,一切都会毁灭,不论你采取何种严厉的政策——因为人要活着。
就在那关键的时刻,工业发展,城市壮大,职业迅速分化,人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可以更有效率地赚钱。
许多人离开了农村——相当一部分是“逃离”,给山河腾出了喘息的空间。
即便仍然留在农村的人口,生产方式慢慢地也不再是纯自然的,而是加入了越来越大比例的半自然因素,比如养殖业、种植业、简单加工业。一样地,能够产生更大的效益。
农民利用自然的方式,变得集约起来。
而养殖业、种植业、简单加工业的兴起,得益于市场的扩大,即东西卖得出去,并且销售越来越便捷。
起初种桃子,在大山里采摘下来,要运到县城去卖给批发商或者邮寄,劳苦,艰难,农民也没有议价能力。后来快递公司把网点开到了村里,有的甚至干脆在果园里等着,随时包装,随时填单。
一些人脉广,或者有销售头脑的果农,便放弃了种植,做起了微商,成为果农与点状市场的连结点。我表弟就大幅减少了种植,每到桃子成熟时节,专门帮乡亲们找销路,获得一点差价,销售量比自己种植的时候还大。
人们烧起了石油气,不必再去砍树;人们吃上了大鱼大肉,不必再去“毒河”和打猎。
是不必,而不是“不敢”,前者是王道,后者是霸道。
如今还生活在农村的人口,相当一部分在县城有房子,老人陪着孩子在城里上学。农民们的收入,和在城里上班的人们相比并不逊色,所以城里人也就不再具有心理优势。
慢慢地,有的人原本走了,又回来了。
该回去了吗?
我的家乡很美。
朋友去过之后说,这里不像农村,就像一个森林公园。
的确,这个行政村包括十几个自然村,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地理广阔,村子的入口处竖着一个牌楼,写着“XX森林公园”。
没错,不是“像”,而是“是”。虽然,没有多少游客。
车越往里开,山越高,景色越好。然而我以前却并不喜欢这个故乡。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也在那里丢失。
河死了,再也见不到鱼儿。
以前回故乡,邻居婶娘会把我叫过去,指着屋角的一堆红薯说,你随便装。后来他们有的离开了,有的不在了。整个村子空荡荡的。我拍过一张照片,只有一个沧桑的老人,和一群鸡。
而现在人们又开始回来了,我的故乡好像也开始回来了。
新的房子正在建起来,街道铺得平平整整,还有花园,作为景观植物的玉兰花也开了。
每个村都有了停车场,和公共厕所。公共厕所是自动冲水的,还有照顾残疾人和老人的扶手,墙上有紧急按钮,旁边写着“需要帮助”。
村民有时会被雇佣,负责打扫卫生,给花木浇水。
我外婆家所在的自然村,离着两公里远,他们的村口有更大的停车场,但我这次回去却找不到车位。朋友说,有点像在珠江新城(广州CBD)找停车位的感觉。要离开的时候,发现车被堵住了,而车头留着电话号码。村口还修建了漂亮的栏杆,围着一个观鱼池。
路是很好的水泥路,100米就有一个路灯,一直蜿蜒到山的深处,你可以把车开到道路尽头、大山深处的最后一户人家,那是我姑妈的老家。
好多年前,我叔叔就一直念叨说要我们回家建房子,理由是“别人也要建”。这是攀比,我觉得很无趣,当然就缺乏热情。
而今年,父亲也动了心思。看着新的环境,他说,在城市里,可以和朋友出来一起玩,但在农村里,可以随时去别人家里玩。
这样的理由才能说服我。
他们这一代人,仍然有对熟人生态有深深的眷念,我们这一代没有依恋,但仍然记得那种感觉。如果这样的生态还能回来,我为什么不回来呢?
是时候了吗?
作者 | 南风窗副主编 李少威 lsw@nfcmag.com
新媒体编辑 | 胡万程 hwc@nfcmag.com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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