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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教会我的事 | 三明治

李雨墨 三明治 2021-02-01



纽约是一座属于现在的城市。


在纽约街头,你可以清晰感受到它的脉搏。从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伴随着百年前所建地铁的轰鸣声,带着异味的暖气从每一个排水道口缓缓而上,老鼠与鸽子是街头上最常见的小动物,虽然品种不同,但一样贪婪与怠惰。


在纽约,红绿灯形同虚设。曼哈顿破旧脏乱的街道上,衣着入时的男男女女目不斜视,手里拿着手机和咖啡,快步行过每一个路口。每个人都在向前奔跑,仿佛背后有着穷凶极恶的怪兽。


若那怪兽确实存在,或许它的名字是时间。纽约人重视效率,最害怕浪费时间,哪怕是中午午休,也定要去健身房运动一个小时,之后在sweetgreen点一份低热量的沙拉,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在纽约,你永远不会思考自己穿着适不适宜,奇不奇怪,因为街头上永远有比你奇怪一百倍的人,所有人都在快速前行,几乎没人有闲暇回头打量你。


日落时分在纽约大学俯拍的华盛顿广场,美不胜收

黑人、拉丁美裔、亚裔、盎格鲁撒克逊人、穆斯林,这个世界上每个角落的人,都来到了纽约。


在百老汇街散步,差点撞上遛狗的白人同性恋家庭,他们领养了一位黑人小孩,而后和戴着头纱来自迪拜的美丽阿拉伯女郎擦肩而过,马路上飞驰而过大声公放着rap音乐的黑人,背着双肩包的亚洲女孩们在奶茶店边嬉笑着打闹,邋遢的流浪汉大喊着“I love you”……这是纽约街头再寻常不过的情景了。


和来自中国的同班女生闲聊,她得知我是旅游记者,十分好奇,问我以前来过纽约吗,我摇摇头。


她不解,我有些羞赧,但还是坦然同她讲,因为我想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来到纽约,而不是走马观花的游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巴黎,那里的空气令我战栗。无他,只因巴黎的每一条街道与每一家咖啡馆,都有无数名人先哲到过,在城中漫步,随处可见年轻男女在塞纳河畔写生,在咖啡馆边涂鸦,在罗丹故居内临摹,哪怕大雨落下也依旧专心致志。在巴黎感受到的一切,让我迫切地有种冲动,一定要创作出什么,这一生才算有些许意义。


于是我来到了纽约。因为对我来说,巴黎有着太多的黄金时代,以及诸多英杰,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莫奈、德加……他们太过著名,以至于酷肖阴魂不散的幽灵,几百年来萦绕在街头巷尾,成为每一代青年人的榜样以及枷锁。


而纽约,更像是一座属于现代的城市,让人满怀豪情壮志,在此努力挥洒才华,创造属于自己的黄金年代。


纽约没有过去与未来,它只存活于现在,存活于被电影摧毁过无数遍的帝国大厦顶层,存活于越来越高曼哈顿璀璨的天际线,也存活于肯尼迪机场刚刚抵达航班上每一张跃跃欲试的年轻的脸庞。


Well, it's New York.


纽约教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坚持自己热爱的事物。


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鸡汤,而是在美国生活两个月下来,自己最深的体悟。


哥大的研究生课程,作业多,任务重,每天因压力喘不过来气,今天一场辩论,明天一篇论文,后天一篇博客,第四天还有一场演讲。这样紧张的学习节奏,只有你真正感兴趣的事物,才能让你有动力与灵感在上面倾注精力与时间,


昨天课堂上,每个人要进行7分钟的说服性演讲,要与策略传播相关。最开始,我选择了和社交网络有关的话题,绞尽脑汁写演讲稿,十分痛苦,原本的职业惯性让我忍不住自我审视,只觉逻辑毫不连贯,甚至无法自圆其说。


然后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兴趣与热情所在。旅游?似乎找不到非常好的切入点;艺术?我喜欢逛美术馆博物馆,可又能从中进行怎样的说服性演讲呢……


这个时候我终于有了灵感,然后经过不断完善终于定下了主题。我的演讲主题,是作为现代艺术美术馆(Museum of Modern Art)的公关经理,邀请哥伦比亚大学热爱艺术的学生前来参加志愿者项目。


来到纽约之后,我曾经对艺术的喜爱完全上升到了痴迷的程度,早在上个月和就业指导会谈的时候,我底气不足地提出过自己想要去美术馆做志愿者。指导老师眼睛一亮,表示这个想法太棒了,她非常欣赏我的行为,她告诉我:“看起来再光鲜也好,补贴高也好,都比不上做自己真正有热情的事情。”


摄于现代艺术美术馆展厅,图为莫奈的《睡莲》


作为一个艺术爱好者,我手头上有上百张拍摄的与MoMA相关的照片,以及知道我们学院哪个办公室里有一张MoMA的海报。把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和演讲结合起来,对我来说十分得心应手,迅速地准备好了稿件以及做好ppt,整个人不再是苦于作业的愁眉苦脸,而是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振奋。


同样的,我的室友Claire,当我询问她选择什么题目的时候,她很自信地回答,她将以一个创业孵化器运营经理的身份,鼓励大家去创业。创业一直是她的热情所在。


在学习之外,我流连于各种美术馆,她则去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上个周末,Claire交了200美金参加了一个创业周集训营,认识一群新的朋友然后迅速组队,花两天时间商讨研究各组的创业方案然后进行发布比赛,起早贪黑,每天半夜回家甚至没有力气卸妆便昏昏睡去,但是她完全乐在其中。


来到纽约,到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我忽然意识到,身边的每个人都各有特色,而且没有人会羡慕效仿他人,各自坚持着自己喜欢的活法,我行我素。去美术馆当志愿者,这样的“无用功”若是被远在中国的父母知道,他们定要严厉斥责不应浪费时间在不值得的事情上,可是这边的所有人都觉得是非常棒的想法。


或许只是因为我足够幸运,可以来到这样一个包容性极大的繁华都市,提供足够的机会,去尝试无限的可能。以往看到感兴趣做的事情,或者面对他人的有趣提议,自己往往犹豫着“这不太好吧”或者“我不敢尝试”,现在,我终于学会微微一笑:“Why not?”


如果你喜欢什么,那就去做,这才是纽约唯一的准则。坚持自己喜欢的活法,拥抱未知,敢于冒险,去探索无限的可能。


纽约教会我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学会自己独处。


是的,在这里,你每天都会遇到各型各色的人,短暂的碰面擦出美妙的火花,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摄影师,在时尚圈风生水起的设计师,身兼演员与政客双重身份的瑞典女孩……让你有种在这座城市每天都可以绽放新精彩的错觉。


但最终,你还是自己一个人。每天睁开眼,盘算着并不宽裕的生活费,想想昨晚的聚会一阵肉疼,思考今天又该做些什么食物来喂活自己,哪些阅读作业和小组讨论还在等待着。


如果忍受不了派对结束时的曲终人散与杯盘狼藉,那么便很难在这座城市长久地生存下来。那些无法忍耐孤独的人们,有的选择派对与游乐,有的祈求宗教的慰藉,有的寻求他人温暖的臂膀。


前段时间见到了妈妈同事的女儿,比我小半年,申请了两年最终来到了纽约一座排名一百左右的学校读金融,读了两年半毕业,如今辞了实习,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下家,打算耗到OPT(美国留学生有一年的毕业实习期)结束再作打算。


我之前从母亲那边对她有所耳闻。并不宽裕的父母咬牙供她来纽约读金融,由于英语成绩太差,读了一年语言班。而她了解到我的课程设置之后,吐了吐舌头:“一学期四门课?我每学期就选三门,不想让自己那么紧张。”结束实习的理由也很简单,又累又无法赞助她得到工作签证,于是她索性放弃了。


我说我对纽约还不是很熟悉,她眼前一亮,和我细数自己平时的休闲娱乐,比如去新泽西打枪露营,去长岛观海踏青,秋天去佛蒙特看枫叶,冬天去溜冰滑雪,每个周末安排得满满当当,“如今我不用上班,你出去玩可以随时约我”。


我想问,你难道不着急找实习吗,但想了想,还是沉默了。


后来她约过我几次,万圣节去布鲁克林参加深夜派对,周末去外州郊游三天。或许对她来说,在纽约剩下的时光,就该尽情用于享乐。可我总忘不掉,曾见过一次她的妈妈,很拘谨憔悴的中年妇女,和母亲感叹女儿每个月生活费就要花掉两口子大半个月薪水。


纽约有趣的事物太多了,在这座五光十色的都市,独处才是更加艰难的选择。


学会独处,是一段很长久的过程,这并不意味着选择一条孤僻的路,而是在独善其身的前提下,随心所欲地融入周边社交生活。于是我学着一个人做饭,一个人运动,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去看演出,可以毫无妨碍地独立思考,大大地提高了效率。


凌晨在West Village屋顶拍摄的曼哈顿街道夜景


如今我看纽约的视角也与最初有些不同了。


这座城市充满了机遇,也同样遍布陷阱,它将你丢到茫茫的人海之中,让你看着身边来来往往同你有着相似年轻又充满雄心壮志的脸庞。走在街头,没有人抬头看你一眼,你不禁感到彷徨慌张,手足无措。


你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融入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无数的人迷失了。事实上,你并不需要证明自己是纽约的一员,你需要的,只是在川流不息中认出自己,认清自己,学会在时代洪流之下坚持自己的思考,耐得住寂寞,不忘本心。


到时候,关注和赞赏纷至沓来,但那也不重要了,因为你已然不需要靠其他的参照物证明自己了。


在纽约,我贫穷,但是快乐


今天是我离开新闻行业后的第一个记者节。


海明威《流动的盛宴》,购自莎士比亚书店


去年十月在巴黎,怀揣着朝圣又从众的矛盾心情前往莎士比亚书店,未能免俗地买了本海明威《流动的盛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从西班牙到意大利,从梵蒂冈到巴黎,那个时候,我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积蓄耗在欧洲之旅上。欧洲才是年龄歧视最严重的地区,过了25岁,无论铁路还是景点门票,许多优惠政策便会作废。所以我一直不停告诉自己,25岁之前一定要去一趟欧洲,仿佛也是和自己做的一个约定。


然后我做到了。


旅程的末焉,我一个人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上游荡。十月份的巴黎,秋风萧瑟,阳光是一片刺眼的苍白,清晨的牛角包是唯一友好的街边小吃,2.5欧一只。走在路上,闻着街道边飘来的可丽饼香气,我裹紧衣服大步往前走。


我饥饿,贫穷,但是振奋。我想象无数名人先哲曾经和我走过同样的石板路,我看着年轻男女在罗丹故居里冒着小雨写生。他们和我一样,对大千世界里的一切充满着贪婪地渴望。


在我接到了哥大的录取通知书,又翻起这本尘封已久的书,海明威的这段话击中了我:


“当我站在l'Odeon大街外,我对喋喋不休抱怨着的自己感到无比反胃。我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意愿但是我却愚蠢地搞砸它。你这个该死的抱怨鬼,你这肮脏的假圣人与殉道者。你自己选择离开了新闻业。你应该向Silvia借钱她也会愿意借给你的,她有足够的时间。是的,然后你就会开始在其他事情上继续妥协。饥饿是健康的,你饥饿的时候看起来也更像个人样。”


我忍不住将这段话记录下来,然后告诉自己:在未来的某个时分,你会想起这段话的,你会在倚叠如山的书堆之中想起,会在深夜焦头烂额赶论文之时想起,会在回望自己那所谓的记者生涯的时候想起。但你一定不会后悔,正如海明威一样。


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前路如何。一座活在当下的纸醉金迷大都市,如我这般的“高龄”纸媒记者好比即将入土的文物。恍然来到纽约已经快三个月了,第一个不再是记者的记者节,我一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在赶论文之中度过。


如今,来到纽约的我,一如刚到巴黎的海明威一样,贫穷,但是快乐。我不抱怨,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选择源于我的自由意志。


我想起《流动的盛宴》里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并将它加以修改:纽约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是与非以及那在布鲁克林桥下的月光,都不简单。



■ 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本文编辑龚晗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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