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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白发,我也是酷酷的妇女 | 三明治

童言、莫舟 三明治 2020-02-11



作者:童言


因为三明治,我认识了莫舟。我俩投缘之余,还有个共同的“身份”,中年妇女——我是自带神经质的清新中年妇女,而她是铁石心肠的冷漠中年妇女。最近,一根白头发的出现,引发我们对女性老去这个话题的思考。


从小我就听大人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烂茶渣”。人到中年的女性,若是显现出皱纹银白头发,那仿佛就应自动成为背景,让位给水嫩嫩的年轻女孩。这是一个对老去女人不宽容的社会,也正是这样,我感到害怕。


但多亏了莫舟的理性,把我从恐惧中拔出来。我才发现,我们身边,其实早已存在许多优秀的年迈女性榜样。衰老只是生命中的一段过程,我依然心存敬畏,但我会试着学习面对,并与之共处。


现在,我和莫舟把讨论以共写形式呈现,希望能给所有人骄傲的力量。老去并非世界末日,还有意想不到的机会等着呢!




文 | 童言、莫舟

图 | 婳语

编辑 | 二维酱



一根白头发引发的讨论




| 童言 |


我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头发,在 2018 年的最后一天。


其实,我本没心思去翻弄自己的头发,因为彼时,我们一家正在瑞典小镇过圣诞节。冰天雪地,加上几乎碰不到熟人,我直接启动放飞模式,每天镜子都懒得照,早上起来胡乱倒腾一番完事。


可那天,我偏偏在镜子前停下来,想着新年快到,好好梳妆一下。就这么一拨弄,我捕捉到了额头上方,一丝亮线尖锐地闪过。


“可能看错了吧”,我和自己说,心存侥幸,  希望问题出在灯光,或者自己还没睡醒的眼神。可同时,又有那么一股力量,就像伊甸园里的那个苹果,引诱着我去证实。我不安又急促地把鼻子压在镜子上,屏住呼吸。


那确实是一根白头发,或者更确切地描述,是散发着银光的头发。它才刚长了半截,气势如一根葱,倔强而挺拔地立在发际边缘,丝毫不畏惧周围黑发的包围。而经过一番地毯式搜查,我又发现了好几根白头发,分布在脑袋两旁。它们同样闪着银光,却少了锐气,平静长成其他黑发的长度,想来已潜伏一段时日了。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水蒸气在镜子前凝固,散去。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迎接头上这些新来的客人。


其实,我对白头发并不陌生。我的父亲三十刚过,头发就全白了。那时他来接我放学,我的同学还错以为他是我爷爷呢。而我的爷爷,自我记事起,就是他地中海周围,雪白雪白的“浪花”。


但我母亲可不一样,她今年六十多,白头发还有资本害羞地隐藏起来。而我从小就蓄着抓起来一大把一大把,应有尽有的乌黑头发,我很确信自己一定遗传了她的基因。关于白头发的担忧,应该是未来很久远的事情,怎么就悄然而至,突然得就像.......


曾经的月经初潮?


那是 1995 年 4 月 14 日。早上出门时,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下午回家,我就成生理意义上的少女了。


我记得那又甜又腥的味道,不可抗拒地铺面而来。我也记得自己的惊慌失措,整个人冰冻5秒后,才半提着裤子去找母亲早为我准备好的“装备”。但我更记得自己哭了,任由母亲在旁安慰,我嚎哭了三小时。


其实,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哭,只觉得身体里有那么一小部分,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刻,镜子前,一种似曾相似的难过,如潮水缓缓满起来。我们的身体细胞,20岁开始便走向衰老。但眼不见为净,平日让菜场大妈喊几句“小姑娘”轻飘飘了,还真错觉自己芳华正茂。如今白头发的出现,仿佛就是言之凿凿的证据,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我关掉梳妆灯,走出洗漱间。本想微信告诉母亲,想想还是罢了。她还觉得我是个孩子,世上有哪个母亲希望看到自己孩子老去的样子?


还是翻出熟悉的头像:“莫舟,你有白头发吗?”





| 莫舟 |


“啊!我早已经习惯了。”我回复童言,“我的前额有很多白发,我觉得到年纪了。”

 

白发于我还真是不陌生的,即使少年时也有几根藏在后脑勺。十几岁时受母亲的影响,一直留着短发,白发茬夹在黑发中,常被好事者问起。上了大学,终于对自己的身体有更多自主权的时候,我才把头发留长。头发一长,零星的白发藏在又粗又厚的黑发之下,就不显了。所以我和白发相安无事了许久,我甚至忘了它们的存在。

 

前额的白发却与众不同。它们既突兀又自然,是突然冒出来的,又是渐变式的,让我想起秋天里渐渐变黄的树叶,漫不经心地提示我时间的流逝。刚刚发现时,心头一颤自然是难免的,我站在镜子前拔过好几根,自言自语过很多次:“我居然有这么多白发了。”

 

和差不多年龄的朋友说起,才知道大家都多多少少有了白发。我又在大学同学发的朋友圈的照片里看到她们头上的白发——真有趣,到现在为止,我竟然没见过一款可以将白发P成黑发的美颜相机。不过当然了,美颜相机的目标用户肯定不是有白发的中年妇女了。更何况像我和经常联系的那几个朋友,经常连现有的美颜相机功能都懒得用。

 

久而久之,尽管每天在镜子前时,看到前额的白发有愈演愈烈之势,我却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心,连染一染都懒得了。我还想象自己满头白发的样子,到时候该留个什么发型好呢?

      


既然白发是岁月留在我身上的痕迹,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我为何不坦然地接受?我想,大约没有什么比时间的不可倒流更公平的事了。

 

陈年的酒,要被饮酒的人喝出陈年的醇厚才值得,为何独独女人,却要隐藏起自己经历过的时光?

 

有一日,我在做兼职的机构的电梯里遇上陌生的学生,当他得知我是那里的老师时,他跟旁边的人说:“这里的老师真年轻。”我丝毫不领情,告诉他:“我不年轻了,都做了十几年的老师了。”因为在这样的场合,看上去年轻不是对我的褒奖,有经验才是。

 

经验,在男性身上,或许是可以通过头上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来营造第一印象的。偏偏到了女人这里,白发和皱纹就成了衰老的症状。不知是因为古往今来、女性的最大价值体现在生育上,所以年纪越大越没有价值,所以女性要拼命掩盖自己的年纪?还是因为当下消费主义力求开发女性身上每一寸肌肤和毛发的攻势的潜移默化,导致我们害怕岁月的痕迹?

 

翻出二十多岁的照片,当时的自己满脸都是胶原蛋白,我却更喜欢现在眼眶微陷、皮肤略微松弛的自己。到了接近 40 的年纪,我似乎能够理直气壮地面对脸上的皱纹和色斑。前额的白发,看久了,就慢慢地成了我的一部分。

 

当然,长白发不过是身体表面的变化,并没有令我感觉到身体内在肌理的衰老。我说不介意白发,多少有点逞强,毕竟我还健康。若老到无法独立生活,那必定是另一种感受。



衰老也有不同的模样




| 童言 |


其实,我没有告诉莫舟,在发现白头发后紧接着另一件事,让我对衰老感到无比难过。


那是因为我的瑞典婆婆,Vera。


过去几年,我连续写了两篇关于她的故事:一个独居老太太,年轻时闯过纽约大苹果,后来单亲抚养儿子,现在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我也曾和自己说,暂时不用再记录 Vera 的生活了,因为自从去年元旦住进养老院后,Vera 的生活平静而幸福。她现在住着三十多平米的房间,有照顾她的护士,也有可以一起聊天看电视的“小伙伴”,手指甲还让护士涂了红艳艳的指甲油呢!


这次圣诞节回去,我们自然去看她了。她现在比以前整整胖了三圈,瘦小时的衣服全穿不下。而我们又不知道她现在的尺寸,只好买了几件加大号的上衣裤子,带到养老院给她试试看。


Vera 看见我们一家四口很开心。但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适应新增加的重量,还是前阵子得了小型中风的后果,Vera 步子迈得很慢,很吃力,仿佛肌肉的一拉一伸都触怒了某个部位的神经。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她一点也没有反抗,信任地把身体依靠在我身上。我们俩就这样挨着,慢慢从公共走廊挪进她的房间。


安置好两个小朋友看电视后,我和麦克便开始给 Vera 试衣服。但像商店试衣间那般轻松脱了穿上的情况,在 Vera 这儿是行不通了。麦克让 Vera 坐在椅子上,自己跪下来替她逐一褪去裤子,鞋子,然后左裤腿,右裤腿,麦克给 Vera 套上裤子。最后,我和麦克一人一边从腋下勾住 Vera 手臂,协力支起 Vera,并替她系好裤头松紧带。


Vera 穿上新裤子很开心,她想在客厅里转一圈,但腿脚最终只允许她迈开了一小步。她不看麦克,眼睛直接来找我:“Tong,你觉得好看吗?”


她连续问了我两遍,急切地想知道我的意见。


“好看极了!”我说。


Vera 得意地笑了笑。


整个圣诞假期,我们隔几天都会来养老院看一次 Vera。尽管每次停留时间不长,但我们很快建立了默认的程序:把 Vera 从公共电视厅里接回她自己房间,一起吃点心,再送 Vera 回电视厅。每一次,Vera 都没有意见,乖乖和我们说再见,然后像一个孩子,被电视屏幕吸引过去了。


可就在我们要回新加坡那天,Vera 抗议了。她站在电视厅门口,怎么也不肯进去。


“我不要看什么破电视!我要回家!”Vera 说着,神情十分激动。麦克尝试伸手去安抚 Vera,竟被她一手推开了。她雕像一样站在那儿,半滴无助的眼泪,怔怔趴在 Vera 的眼角。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麦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幸好,一位护士过来了。她柔柔地挽住 Vera 的手臂,轻轻地说:“来 Vera,我们去饭桌坐会儿喝杯咖啡吧。”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我想起曾经的 Vera,要强得不行,从来拒绝我的帮助。现在,她总算舍得把自己的身体平衡与审美,放心交由我来处理。我应该感到高兴,终于被 Vera 接纳,很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欣慰。而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底里坠着一种难过,消化不良般堵在胸口。


因为长期在外漂泊,我甚少探望家里的长辈亲人,更不用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葬礼。但我却意外成了这个和我无血缘关系老太太的证人,亲眼目睹了她的十年:从健步如飞,七十多岁还漫山遍野采蘑菇,到如今她双手投降,任由衰老与死亡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地吞噬她的记忆,身体。她虽得到了照顾,但养老院这个地方,Vera 是再也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自顾自地抽泣起来。在旁的麦克,倒很及时地提醒我:


“暑假来瑞典,我们就要开始去商店看棺材了。”


莫舟,你不知道,麦克刚说完,我扑哧就笑了。这关乎人生大事的物品,听起来竟想到超市买菜般轻易!




| 莫舟 |


棺材,我父母家的楼梯下藏着一口,是给奶奶准备的寿材。这寿材至少也有 20 年了,而我奶奶,没准还能再活上 20 年呢,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她今年 85 岁。

 

在我年少时写到奶奶的一篇小说里,第一句是“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去云游了。”没想到这竟是多年后的事实。十二年前爷爷过世,此后我奶奶仿佛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天晴的日子,她每天早起走路到大约 5 公里之外的县城,逛公园、逛商店,逛完回来做饭,即使一个人吃,也要喝上一碗黄酒。夏天时,晚上还要再往城里走一趟。

 

奶奶最爱看越剧。先前方圆几里哪个村子里搭戏台,她吃完午饭,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就“突突突”地走去。奶奶没学过骑自行车,两条腿是她最可靠的交通工具。后来,连周边别的县城里的社戏——几百里外的地方,她也去看。她在胸前挂着“老年卡”,走到市里的巴士站,跳上前往目的地的巴士,到那边,下了车,继续走一段路,才到看戏的地方。

 

“奶奶,你从前不是晕车的吗?”我好奇地问她。

 

“现在坐多了反而不晕了,练出来了。”她告诉我。

 

“你是怎么知道哪里有戏演的?”我还是很好奇,她从来不上网,网上甚至也没有这种信息,即使网上有,她上过的学可能也不够她找到有用的信息,她怎么知道远近村庄搭戏台子的消息的?

 

“我们一起看戏的有好几个人,他们知道的。”她说,“整个下半年我几乎都在外面看戏。”

 

比她小二十多岁的我妈,总是对奶奶的“折腾”能力惊叹:“看她那样子,活个一百岁是轻轻松松的事,一年到头没几天看得到她的人影的。”

 

我的两岁的小侄女学会了太奶奶被冬日连续的阴雨困在家里的口头禅:“没意思,不开心。”

 

不能外出的 85 岁的奶奶很不开心。

 

别以为去外县看戏是奶奶走的最远的地方。去年她还报了去北京旅游的老年团,临出门的前一天,才通知儿孙们她要出一趟远门。

 

“要是能坐火箭去趟月亮,你奶奶都会去!”我妈不无讽刺地说,她是更加好静、更加觉得什么年纪应该做什么事的,七老八十时不应该天天往外跑。

 

可是为什么不呢?!

 

我想我们应该感到庆幸,为奶奶健康的身体,也为她不受年龄所限制的精神。我想不出更好的度过老年的方式。奶奶是最普通不过的老人,她的容貌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她早已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甚至有一年冬天摔断过腿,可是她的强大的意志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吓跑了时光这个铁面无情的敌人。

 

当衰老和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时,奶奶本能地随着自己的性子追寻令自己快乐的事情。我佩服她的勇气,羡慕她的幸运,也希望自己能有她的好运气。


童言,我为你婆婆的境况感到难过,但是那不见得会是你老来时的样子,不要想这么多,就做个打泰拳的酷老太太吧。



就做个酷老太太吧




| 童言 |


莫舟,最近我养成了两个新习惯,一是每天吃黑芝麻 (以型补型),二是逢朋友便问,“你怕变老吗?”


朋友们首先一定感到吃惊,为什么不聊吃的,穿的,偏要挑起这个不讨好的话题。但他们大多都表现得十分无畏,一律回答不怕。最后,他们把箭头转向我:


“那你自己呢?你害怕吗?”


“害怕极了。”我说。


我害怕一根白头发会如野火一样,烧遍整个脑袋。我害怕皮肤下的胶原蛋白,会在烈日下一毫克一毫克地消逝。我害怕自己的脸蛋,胸部,腹部敌不过万有引力,最终统统败向南方。我也害怕疾病,害怕疼痛,害怕失去尊严,害怕......


这个清单,我还能列很长很长,长到足以把我困在房间里,不敢照镜子,不敢出门。但莫舟的话,同时又在提醒我:难道老去,就仅意味眼睁睁看着肉身腐朽吗?


说来也巧,平日看的 BBC 频道,仿佛听到我和莫舟的讨论似的,“特意”放了一部关于老去的纪录片,The Secret of Growing Old。


诚然,变老一点也不浪漫,纪录片证实了我的恐惧。但里面采访了许多老头儿老太太,个个都顶着满脸皱纹,笑得像孩子一样快乐。我看到了 86 岁跳伞老太太的故事,她五十多岁才初次接触这项运动。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世界年纪最大的女跳伞运动员。我也看到了 82 岁的脱口秀老奶奶。她经历过集中营,离异,丧偶,70 多岁时决定用幽默的态度,讲述这些人生经历。还有一位 83 岁的模特,拒绝任何外科整容手术。她优雅地出现在镜头面前,说:“老去,让我前所未有地自信”。


关掉电视,我不禁又想起 Vera。当初我刚怀孕,不知所措时,我曾怯怯向 Vera 请教。她不说任何大道理,潇洒扔下一句话:“就这样长大呗。”这个孤独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其实早以想好了以后自己埋在哪儿。我知道她离去的那天,自己会哭得像个猪头。但我也清楚得很,要是我能问 Vera 关于老去的意见,她肯定也是潇洒一句话:“老就老呗!”


所以,莫舟,我大概还要挣扎一番才能接受自己的老去,正如我把头顶上的白头发,全部斩草除根地拔掉。但我留下了一根,就是倔强如小葱的那根。我希望提醒自己,如何真正做到优雅地老去,现在才是开始。


至于老去的生活,我可从来没想过。但莫舟,你的设想给了我方向。那我就做一个打泰拳的老太太吧。而且,我还要越老越美,越老越酷。


就这样说定了!



本文编辑自每日书。嘿,每一天微小的、确定的、转瞬即逝的,都值得记录。点击了解每日书或直接联系三明治小治(little30s)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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