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人父母,为我取名“音” | 三明治
编辑 | 胖粒
标签:残疾父母的孩子
“这毛病肯定会遗传,将来你就抱着孩子哭去吧!这姑娘再好,我们也不要!”
男友低着头,小声告诉我,他的母亲得知我的父母是聋人后,强烈要求我们分手。
面对他的无措,我甚至主动安慰:没关系,我们再一起做做你母亲的思想工作。晚上,我用被子盖住脸,哭了整夜。其实我是不必蒙被子的,因为隔壁的父母,听不见我的哭声。我感到巨大的绝望,在我的喉咙里下坠、膨胀。我想要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即使我的父母是聋人,我也从未觉得自己和他人有任何不同。直到27岁的那次分手,让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有一个撕不掉的标签在。这个标签在我心里和“男人”“女人”这样的标签并无不同,只是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扎眼的,甚至会伤害到他们的存在。
“残疾父母的孩子”。
27岁那年的国庆节,我第一次去交往了大半年的男朋友家吃饭。他的母亲个头很高,语速很快,做了一大桌子菜,热情地接待了我。第二天男朋友告诉我说,他母亲觉得我各方面都很好,已经催他早点开始计划结婚酒席的桌数了。
其实从我们刚开始确定关系,我就和无话不说的外公报备:我恋爱了。他是我同学的同学,相似的年龄和背景,感觉特别踏实。而这个男孩子,个性又特别的暖,看我减肥情绪烦躁,还特地找了我能开放吃的一天从早到晚地陪我大快朵颐,这样的细心,让我有捡到宝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的恋情告诉家里人,多少也有点得意炫耀的感觉。
但是外公却在第一时间给我泼了冷水:“他知道你父母的情况了嘛?你不但要告诉他,最重要的是让他父母知道哦!他父母要是不同意,你们这恋爱就别谈了,省得浪费大家的感情和时间。”
我气不过,在电话里,大声地和外公争论,我和他交往好不好,和我父母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和我父母谈恋爱。而且我们谈的好好的,你怎么就来唱反调!外公继续苦口婆心:“我当然希望你可以恋爱的顺顺利利,但是你爸妈耳朵听不见,有的人家会介意的。”
他又接着说:“是我不对,我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害的她生病了耳朵听不见了,所以我才从小把你接来亲自照顾你,你听我一句……好不好?”在我心目中从来都是理性又智慧的外公,在我面前第一次,哽咽到说不下去。
我和男友最终还是分手了。不仅是因为他的父母无法接受我的家庭。更因为男友迟迟不告诉我真相,也让我错过了和他父母解释、挽回的时机。我意识到,沟通,并不是能听到,能说话的两个人,才能做好。只要有心隐瞒,即使是健全人,并不比失聪的人更好沟通。
因为分手,我的人生第一次体验了彻夜未眠,泪流不止。我第一次正视自己身上“残疾父母的孩子”这个标签。我感到难过和委屈,但更多的,是一股气愤。凭什么?我的母亲有韧劲有耐心,自来熟又开朗可爱,我的父亲自己走遍大江南北又带着朋友们一起走遍大江南北……凭什么?
“听,黄河的声音”
我叫晓音,知晓的晓,声音的音。
父亲从母亲怀孕开始就盼着是个女儿。据我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医生一说是个健康的小姑娘,我爹高兴得跳起来,裤子都崩裂了。父亲不顾家族按照族谱起名的规矩,在我的出生证明上,写下他精心准备的名字:晓音。
长大后他告诉我,他希望我能代他们听见世界的声音,并传达给他们。
我的父母出生在五十年代。小时候为治疗脑膜炎,注射抗生素不当,失去了听力。人们往往习惯把听障残疾人叫成聋哑人,是不对的。失聪损伤的只是听力神经,所以我的父母只是聋,却不哑。
只是,聋人说话一般人听不懂,是因为他们听不见自己声音,发不出正常人标准的音节。就像我们带着耳机浑然不觉自己的歌声旁人听来都是走音的一样。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听不见了。父亲八岁失聪,可以发出70%和正常人差不多的话音,和人沟通,基本别人能听懂个大概。
父亲是聋人圈里的“秀才”,因为他超乎寻常的刻苦读书、写字。常常用他手中的笔帮那些文化水平较低的聋人和社会沟通。在90年代国企改制大潮中被下岗后,人到中年的他通过学习和考试上岗成了上海第一批聋人保险代理人,这个励志的故事当年还被新民晚报、晚间新闻等媒体作为典型采访了几轮。
后来父亲又把旅游这个兴趣做成了事业,凭借他丰富的旅行经验和精心设计的路书,十几年来带着上千人跑遍了国内30多个省。我常想,他走过的风景,“交谈”过的人,经历过的故事,也许比很多健全人还要丰富。
十几年来,他每次带队去黄河壶口瀑布,都会打长途电话给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让我隔着电话,听模糊的,哗哗的水声。虽然我从未到过黄河岸边,我总是会脑补父亲见过无数次的浑黄奔腾有多雄壮,而他虽然去过那么多次,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听过黄河的声音。我猜,他正在脑补一首类似的,富有生命力的交响乐。
或者,他在等待我向他描述这首曲子。
“你爸妈要靠你了”
从小,我就是我父母的耳朵和嘴巴,帮他们翻译,是我的“使命”。听我母亲的同事说我三岁不到就会帮她给家里打电话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坐公交车出门,总是备受瞩目的焦点,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母亲打着手语,想想也是挺萌的。
不管是乘客还是售票员,都爱逗我说话,我也是不管什么话都能接住,常常把路人逗笑。不过奇妙的是往往每次说到最后,他们都会冒出来一句——“你爸妈将来可要靠你了啊!”
那时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我每次都张口结舌,接不来话。
在我成年后的一天下午,和母亲一起乘地铁。进站的时候我低头在找公交卡,抬头发现,母亲不见了。我们要乘的地铁是条环线,当时我并不清楚具体要坐哪个方向的车,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上哪个站台找她。
如果是和朋友在一起,我只需要打个电话问她。可对于聋人母亲来说,我没有办法通过这样的方式。万分焦急,我也只能发了一串消息给她。然后反复徒劳地打电话,试图提醒她:快看短信!虽然我知道这没啥用,平时她很少会看手机。
我站在地铁的闸机口,看着身边的人流,不敢离开一步。漫长的五分钟后,她终于从一侧站台电梯下来找我,一脸狐疑:你怎么不上来?人潮如织的地铁站,而立之年的我一下子情绪崩溃,脸颊耳根发烫,眼泪喷涌,激烈地对着她做手语,无声地咆哮:你为什么不等我就走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母亲一脸茫然。她知道我的脾气,情绪来的猛烈,去得也快。她沉默着,等我自己冷处理。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啊,也就几十秒的时间,她能去哪?也就两个站台,两边上下看看不就成了?反倒是我,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恐、呆滞、委屈、恐惧、愤怒……完全是个孩子的反应啊……
童年于我,有时是失联的恐惧和迷茫,有时是和父母反复分离的伤感。刚满月没几天,我就被外婆从父母身边接走抚养。我最早的悲伤,在我知道“悲伤”这个词语之前,就体验过了。
三岁,母亲把我放在外婆家,就要转身离开回自己和父亲的家去,留我一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因为就算哭,母亲也不会听到、不会留下。四岁,母亲带我乘火车去外地,和出差的父亲会合。刚上车,母亲开始闹肚子。
冬天,我抱着母亲厚重的大衣、皮包,站在厕所外守着她。母亲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无法起身。我只能独自在车厢问每一个陌生人:叔叔阿姨,我妈妈拉肚子了,你有药吗?
八岁,家里的空调坏了,母亲把话筒塞进我怀里,让我去报修。维修的师傅在电话里问是哪个部分坏了,我实在是回答不出,只好爬上窗台趴在空调上研究构造。师傅疑惑地问我:你家大人在吗?
所以我更喜欢长大后的世界。从电话、呼机、可以发短信的诺基亚手机、到可以直接视频做手语的智能手机,通讯越来越发达,我和父母的沟通也越来越轻松、顺畅。
只是,我仍旧无法摆脱我的“定身咒”。
大四快毕业的时候,舅舅千辛万苦地托人帮我进了一个安稳的国企,从大三开始酝酿了许久的求职战斗还没开始就宣布结束。虽然这工作基本满足了“钱多事少离家近”。但被困在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岗位上每天摸鱼,无法自我实现的憋屈,令我无数次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我硬着头皮嗫嚅着说,“现在外面有个挺不错的机会,同学说他们公司有个职位空出来了,我想去试试。”舅舅暴风雨般劈头盖脸地痛骂我一顿不知惜福,不知感恩。我满心满脸的不服,难道我真的这么没用么?不被你们安排就没法自己找到好工作?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也很无奈,万一你选错了,你爸妈怎么办?他们都要靠你了啊!”
我又一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自己也听不见。”
为了排解苦闷,我下班和周末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学习和课程,其中一个是手语班。
我的手语水平大约相当于就像有些ABC的中文水平,只会一些生活用语,和父母去旅游帮忙翻译才发现导游的一些书面用语我不会,学成毕业拿到翻译资格证书后正好赶上中国残联举办的一个美国手语培训,和全国各地高校聋人专业的教师们一起学习美国手语,教课的教授是个60多岁的美国老太太,红扑扑的脸,矮矮胖胖,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很可爱的感觉。
她的父母也是聋人,所以上课之余,我和她因为有相似的经历,聊得特别开心。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说,“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自己的耳朵也听不见。”
我非常诧异,为什么?五感齐全,身体健康,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儿么!
原来她的父母的听障是遗传的,所以他们生下健康的她之后,就不再生别的小孩,在美国这个年龄的独生子女是很少见的,她的外公外婆、阿姨舅舅整个家族也全都是聋人。
“虽然我很高兴我是健康的,我也会手语,我们交流并无障碍,但是有时候,我会感觉很孤独,我知道我并不属于他们。”
我那时听不懂她的惆怅,但是我理解那种两个世界的感觉。虽然我会手语,但是父母带我去和聋人朋友聚餐时,我除了吃饭常常是放空状态。平时亲戚之间有什么事,也是直接找我商量,他们俩往往是最后才被通知的,家人聚餐席间,他们俩是自顾自地用手语安静热烈地聊天,如果我不帮着翻译,他们浑然不觉周围在讨论的话题。
很多年后,有一次在一个心理疗愈的课程中,老师说,请你们去觉察对父母的歉疚,并放下它。我突然泣不成声,我发现,我如此遗憾我父母不能听到世间这么多美好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声音在批判我自己,为什么可以说话,可以听音乐,可以唱歌。你凭什么?!
就像外婆把我抱去她家带大一样,奶奶也一样不放心我父母,她采取的方式是坚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直到我26岁的时候,用三个人的存款买了一套房,我和父母才算真正地过上了传统三口之家的小日子。
我父亲那时一直带队出游,我母亲就跟着他一起去,一出门就是一个月,我一个人在家寂寞极了,忽然生出了养一只猫的念头,向来爱干净的母亲果然不同意。后来几年时间里,每次试探着提出一下,母亲就像炸毛的狮子一样,绝无商量的余地。
没想到在本命年,我还是遇到了一只粘我到怎么赶都不肯走的小猫咪。
那天晚上回家我的心突突狂跳,母亲已经睡了,我爹还在看电视。不知是因为从小没有常在一起住,还是他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言,我和我爹之间的沟通少得可怜,长大后也是疏离而客气,当我可怜巴巴地坐在他跟前,还没开口,我爹就问:你想养猫嘛?我同意的哦。
我一惊,真没想到我们这么心有灵犀!
在父亲的助攻下,我硬着头皮第二天就把那只猫捉回了家,还带着猫砂盆和一大袋猫粮,他甚至主动来楼下帮我一起提上去,我在后面感动到默默擦眼泪。
因为这只猫,我突然发现,从小到大任何事,不管是要买个玩具还是大学选专业、不管是暑假出国游学还是求职找工作,只要大人不同意,我绝对不会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从未因自己的想法违抗过父母和长辈的意见,我从来不愿意他们不高兴,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原来还有想法,我一直以为,我生来的任务,只是生来学习听话,以及用我的嘴,说他们的话。
猫,算是带回家了。母亲气到闹绝食。因为这只猫,平时态度急躁的我,忽然有了软肋,不但主动帮她分担了不少家务,还在母亲发生了几次搁以往我肯定炸毛的乌龙事件里特别平静和宽容。
她有一天突然幽幽地和我说:猫来了挺好的,你对我的耐心好多了……后来母亲再也没有提要把猫赶出门的事儿,不但默默地收拾被猫弄乱的屋子,我不在家的时候帮忙放猫粮铲屎,甚至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去和猫玩耍。
父亲因为力挺我,在猫刚来的时候,也没少挨母亲骂。
其实他和母亲一样怕猫,可是每天我回家时一贯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的父亲会第一时间冲过来给我开门,偷偷地和我说今天他和小猫又做了什么。白天,他会给我发他和猫的视频。看着视频里猫猫可爱的样子,我在办公室里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
我一直在学习怎么做他们的孩子。我想,他们也在摸索,怎么做我的父母。似乎谁也没有比谁,更容易一些。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作者后记:
邂逅非虚构写作文体的这短短十几天,给我的另一个礼物是不再恐惧动笔,敢于用文字表达记录我的想法,养成了每天写作的习惯,文笔和结构也流畅简练很多。写作班结束后我依然保持着码字的频率,将我这几年来累积的所看所感向全世界表达出来,这是另一个全新旅程的开始。感谢我的朋友小瑜,感谢三明治。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在秋天里写下自己的故事。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little30s)。下一期11月14日正式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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