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疫情漩涡中的春天|三明治
文|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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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自捷克布拉格
除夕前夕,有朋自国内来
国内出现的疫情,对远在布拉格的我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大概要从好友M春节来访开始。其实,这样说不准确。精准一点的说法是,M开始自己的欧洲之行时,几乎与她出发时间同步,“新冠肺炎”的消息,也开始出现、弥漫,逐渐成愁云惨淡万里凝之势。
M是我的大学同学,是少有的大学毕业后,各自天南海北、又天涯海角后还能保持联系的好友。我们相约布拉格见,是疫情爆发前三个月的事情了。2019年金秋十月的国庆长假里,我看到她独自在日本旅行的消息,就和她说:“下一站要不要考虑来欧洲,来布拉格?我们明年夏天大概就要搬走了,走之前我们在欧洲见一次吧!” 她说:“好。那我春节不去澳洲,改去欧洲和你们一起过年吧!” 一别多年,想到春节就可以相见,我们各自充满期待。中间我只担心过她的签证、机票会不会因为布拉格与北京、上海取消友好城市关系而出现问题,完全没有想到,这次相约,没猜中开头,也没猜中结尾,中间的过程都是云里雾里。
M在1月18日凌晨从上海出发,先去德国,1月22日晚上到布拉格。短短几天,“新型肺炎”的消息,已经从零到多,开始在各种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中频繁出现,并成功让我略生担忧。不知病毒会从武汉流转到哪里,不知形势会发展到哪一步。虽然看上去身在布拉格,一切还远的很。但很快,我会去见M,也会有很多布拉格的朋友从国内返回。必须得承认,去Florence的大巴车站接M的路上,我是心有忐忑的,万一呢?然后,因为这丝忐忑而心生自责:自己也太小心了!不过,相见欢,久别重逢,是可以开心的忘却很多的。虽然,后面几天里,我还是和她确认了一下:过去的半个多月里有没有去过武汉,或者接触过武汉来人?她也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有。
笃定的回答,却未必代表同样笃定的相信。万一的万一呢?没有人百分百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携带病毒,也没有人百分百相信自己免疫力足够强大。有了这重担心,便不能百分百享受相聚,或旅行。同时,伴随国内疫情的越发严重,还有迭次出现的有关政府的、民间的、推测的、谣言的与辟谣的种种消息,每天的心情都像过山车。
于是,M来访的这几天,她的布拉格之旅,我们的久别重逢,始终都笼罩在病毒的阴影里,无法纯粹起来。经过查理大桥,看到桥上比以往少很多的游客,我会想是不是因为国内疫情而出游人数骤减,虽然也有可能仅仅只是因为非周末。参观布拉格很有名的大插画家穆夏的博物馆和举世皆知的卡夫卡的博物馆,一边为他们的作品或博物馆的设计而赞叹,一边因为馆内人数渐多且颇多亚洲面孔而想会不会有人身带病毒?在高堡下超赞的捷克网红猪肘子店吃饭,难得小朋友睡着不打扰我们用餐,但依旧无法心无旁骛享受美食,因为介意餐厅的座无虚席、人员密集,且会多想,这些客人会不会介意我们的亚洲面孔?
除夕夜,是身在海外的普通家庭一年之中最有年味的一天,这个年,和M一起过,都是很期待的。而不久之前,我还邀请了布拉格的好友Y一起来过年。时日临近,想到我们家有国内来的朋友,我便发消息问Y:“我国内的朋友来了,你还照常来么?虽然我觉得我们都很健康,但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如果不来,也没有关系的。” Z说她要想一下,然后回复我。后来她和我说:“按照原定计划来。我相信大家都是健康的。” 我还问她:“你家捷克先生对此也没有意见么?” Y笑:“我要是和他提,他一定觉得我大惊小怪。”
是的,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哪怕是一点点当回事儿的样子,都是大惊小怪。但不久之后,就都得承认,无非是心存侥幸,终究是鲁莽的。除夕夜,我们过的很开心,一起包了饺子,搓了汤圆,南北方的美食混搭,和和满满。隔天,Y因为其他的事情和我联系,顺便提了一下:“昨天来你家过年的决定,现在看来也是短视的,因为没有想到我自己也可能成为传播者。但还是很感谢,一起过年的感觉真好!”
查理大桥上看的日落
卡夫卡博物馆
我们的“半隔离”状态
除夕过后,大年初一的下午,M离开布拉格,继续后面的行程。我们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半隔离”状态,取消一切不必要的外出,取消一切非必须的会面。是见过来自国内朋友后的自觉,也是眼见外界开始出现一些关于华人被歧视消息后的自我保护。
海外开始出现华人被歧视的消息,对我而言,是从柏林女留学生街上被打开始的。然后,形势便越发严峻起来,在德国,有人在地铁被泼粪,《明镜》杂志出现了对中国歧视明显的封面、还夹杂了一篇解读不清的“奇文”,直接让华人阵地分成了“反讽说”与“歧视说”两派,与此同时,很多国家的华人也有种种关于反歧视的投票与请愿。我在的布拉格,也有一家越南餐馆张贴了禁止中国大陆人士入内的告示,直接把自己立在了风口浪尖上。相煎何太急!
但整体而言,捷克给我的感觉,人们还是很温和的。虽然刚来捷克时,总觉得东欧人有种粗糙的生冷感,陌生人之间是很少笑的,哪怕是表达好心,也是一脸严肃。但慢慢就知道,他们其实并无恶意。不过,作为后共产主义国家,他们对于中国的态度,多少有些夹杂不清。大多数人是敏感而警惕的,中国的很多举动,都会触碰到他们当年的记忆;但也有一些人会由衷赞叹,比如我先生同事家在上中学的儿子,就认为小米的产品,是世界上最棒的,没有之一。
终究是出于让自己心安,不成为小概率事件里的“传染源”,也免一些玻璃心作祟,我们进入了除非必须便不出门的“半隔离”状态。把小女儿的英文儿歌音乐课连推两周,即将到期的图书馆图书网上延期,超市买菜基本选择捷克当地的网上超市Rohlík网购,和朋友约好的聚餐暂且取消......每天都是在家,或者带小女儿去楼下小朋友的游乐场或山后溜达,一改去年天天外出、带娃赶场的生活节奏。
我家附近的小旷野,看云
不再一心向外,便对近在身边的环境多了些感知。我对我们这片小区有了很多新的认识:相隔不远的越南小超市货品真丰富,竟然还能买到虾条、糯米糍粑、甚至有名为“ONE ONE”的类似旺旺雪饼、旺旺仙贝的越南雪饼和仙贝;出门哄睡的原来也不是只我一人,经常碰见的有好几个妈妈好几辆童车,如果再持续一段时间,或许都可以一起边遛娃边聊天了。某个雪后,送大女儿去幼儿园之后,便带着小女儿从学校后面的小山坡踏雪而回,别人遛狗,我遛娃,慢悠悠回家后,她一天的心情和状态都很好,原来,附近溜达、更多居家的生活,她也是喜欢的。
我家附近的小旷野,雪后
我家附近的星星夏宫侧门,日落
大女儿的幼儿园还在正常上,虽然有些忐忑。按照国内的标准,我们应该完全在家隔离才对。而且我也经常忍不住去假设,万一我们一家成为病毒携带者,不小心传染给了幼儿园的小朋友,接着,小朋友传染给家人,家人再传染给其他的同事朋友......流毒无穷中,我们成为一个源头,并成为捷克新闻事件中的一则报道,那可真是太可怕了,比得病本身还让人有压力。但彻底闭门不出,好像又是一次小题大做。
而除夕之后的第一周,她就开始流鼻涕、打喷嚏。明显的感冒症状,倒让我放心了很多,请两天假外加一个周末,她就好了,于是重新去幼儿园。我和幼儿园老师解释只是感冒,与中国疫情无关。老师听完后半句,怔了一下,转而大笑,用力拍一下我肩膀,让我放心。隔天,我家先生接孩子,和园长老太太碰见,聊及此事,老太太感觉就是一场严重一些的流感而已,欧洲出现的对中国人的歧视现象,实在不好。而且,相比较于遥远的冠状病毒,她更担心当下的流感。
因为大女儿的轻微感冒,她还错过了她幼儿园小朋友A邀请的室内游乐场生日Party,对此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担心传染给别人肺炎的可能性,也避免了当下的流感。不过,我多少还是为她错过了小朋友的生日Party而遗憾,也有已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不知如何再送给小朋友。眼见无恙后,我便和A来自南非的妈妈说下一周有空来我家玩,并主动告知中国发生的事情以及到时我们已确定无碍,请她放心。她则回消息:“放心,不要忘记,我来自非洲”。
生活还在继续,
但有些已然改变
如果说,像生日Party这种错过,还可以通过私下邀请得到些弥补。那么,许多群体性的活动,大概就只能推到以后的以后,从此遥遥无期。
布拉格有个活跃度很高的妈妈群,每一周、每个月,都会有很多给宝宝或妈妈们的活动。去年初来布拉格,刚好赶上了她们组织的击鼓迎春活动,对居住了好久的捷克小乡村、常年见不到一个中国人的我来说,是一次很棒的体验。而一年过去,当时参加活动的所有陌生人,我都已和她们彼此熟识,我也从当初的参与者变成了活动筹备者之一。这一年,我们很早定下了在大年初二的周日再举办一场击鼓迎春,同时加一场美食汇集的家庭聚餐。
眼见活动临近,国内的“新冠肺炎”也越发严重,参加活动的二十多个家庭,大大小小三四十人,不得不开始犹豫这次活动要不要如期举办。这里有刚从国内回来不足一周的家庭,有像我一样刚刚接触过国内朋友的家庭,有始终没有离开这里也未和国内来人相接触但被家庭医生说当前流感严重最好在家休息的家庭。终于,在活动进行的前三五天,大家一致决定推迟到下一周;两三天后,又一致决定,春节过后,人员情况更复杂,干脆取消,春暖花开再说。于是,远在布拉格的我们,也跟着国内的节奏一起,取消一切聚会活动,包括之前每周五的宝宝妈妈小聚会,也无限期后延,给妈妈们的线下活动也多改成了线上。
同呼吸、共命运的不止这一件事情。没过多久,确切说,是与此同时,捷克当地华人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物资筹备志愿活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门道的出门道。而当地带小朋友学中文的汉语学校老师,前一刻还在打趣国内不得不成为十八线女主播的给孩子们开网课的妹妹,下一刻自己也要上阵,给布拉格的孩子们准备网上中文课。
我们来捷克的这三四年,刚好赶上了捷克与中国关系很友好的几年,布拉格与北京、上海的友好城市关系签订,海航、东航、川航开通国内城市与布拉格的直飞路线,很多人因公外派来捷,诸多综艺节目、影视作品也纷纷选景布拉格......不过天下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去年九月份开始,因为布拉格的政治态度,北京、上海相继与之取消友好城市关系,直航线路也开始面临取消的可能,因公旅行、商务合作也减少了很多。如今,疫情出现,海航、东航的直航终于暂停了;在这段时间里,捷克不再给中国公民发放签证;捷克的很多高校也对回中国过年的返校学生做了政策调整,有些学生,可能要面临无法返捷、无法续签、无法注册,从而学业中断的问题。一场疫情,加速了很多事情的进程,也如当年的911、非典、金融危机种种大事件一样,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我们这个小家庭,即便在漩涡边缘,也不断进行调整。原本我都打定决心,即便一拖二,也要在四月的复活节假期里回国看看国内亲人,顺便打卡一个没有去过的省份,现在,则被国内亲人一致叮嘱:春天就不要考虑回来了,夏天再看吧。我们在捷克的工作和生活,也会在今年结束,是回中国工作几年,还是继续回德国,一直是我们经常谈及的问题,最近这几个月,也差不多到了做决定的时候,疫情的出现,估计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的判断。一切都在变化,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天气还不错的冬
总是有很美的云
终究,还是要去买口罩
时间过的飞快,一眨眼,我们的“半隔离”期过去,再后来,春节也已然成为过去时。国内的疫情也出现了些许稳定,不到拐点,但还算可控。我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外出,以及与朋友的聚会,明显多了起来。得意忘形之际,2月中旬,在北京做医生的妹妹甩给我一篇《新冠病毒全球蔓延说兴起,恐将感染全球2/3的人?》,特意叮嘱我说:“你也买些口罩放家里吧,有备无患。”
对于买口罩这事儿,我一直不太积极。国内疫情刚出现时,不管是因私给国内亲友寄还是因公为国内医院筹,除了提醒来访好友M记得买口罩,我自己是从来没有动过这心思的。一者是因为捷克语障碍;二来,不抢不囤不添乱,让有能力的人搜罗到寄回国内医院是要紧事;最后,家在北方雾霾地儿,大家常备口罩,且家里一众医生,如何防护自己,他们比我懂。没想到,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像疫情出现时那些不戴口罩的老年人一样要被催促了;更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在一直不主张戴口罩的欧洲,口罩也成了刚需。
亚洲的日本、韩国感染人数成倍上涨,远在欧洲的意大利,在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前后,也出现了大规模爆发,确诊人数在三四天内,从三个上涨到了三百多。意大利出现了这么多,在人员流通如此频繁的欧洲,德国还会远么?捷克还会远么?而且正值欧洲中小学的春假/滑雪假,大冬天里,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去冷的地方看雪,也还有很大一部分会选择去意大利、西班牙这些暖和的地方晒太阳。这种人员来往,比不得春运,但在本来人数就少的欧洲,也是候鸟迁徙的规模了。而且刚好赶上狂欢节,人员大规模聚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感染,又会传给什么人,病毒的传染路线,将完全不可查。
口罩是不用太指望能买到了,一个月前都被买空,后续也只是微量的补货,已然限购。因为妹妹的提醒,我开始留心,但无行动。直到一周后的周末,我在地铁上看到了一个戴口罩的人,且见他开电梯门的方式都小心翼翼的不是手指碰触,让我心中陡然紧张,于是在常买菜的Rohlík网站合作的BENU线上药房里,买到了几个极简单的让我妹妹看了只取笑的医用口罩,而一天之后,这种按个卖的口罩都显示了无货。我让先生去他工作的小城药店里看看,他说别想了,他的捷克同事们都买不到了。
Rohlík上的水被买空了很多
无货的不只是口罩。在线超市里的可长久存放的意大利面、米都是缺货状态;含有杀菌消毒效果的洗手液、消毒液也都不见了踪影。据说,有人直接在Rohlík下单了20000克朗(合800欧6000人民币)的物品。很多实体超市里的货架也空了一半,经久耐用的食品都成了稀缺物资。我刚刚下单了一批食物,就转而见到了开公众号的德国妈妈准备的囤货清单,于是也去附近类似屈臣氏的Rossman买日化用品,原本并不认识消毒液的我,通过看货架哪里空,竟然飞快地锁定了目标,买到了两瓶。没过多久,我经常购物的线上超市把我升级了一周的Premium会员:因为物品的不充足和快递人手不足,我们这些老顾客将被提前照顾。
Rohlík上的米也被买空了很多
幼儿园要不要继续去,又成了一个问题。之前担心成为传染源,如今则担心成为被传染者。刚好我们幼儿园春假刚结束,不知道其他小朋友是去什么地方度假了。万一是去意大利呢?想当初,如果不是国内疫情一直在心理惦记,我们八成也会在这个春假前往罗马。生活中,真是处处都是塞翁失马的变幻莫定。布拉格有孩子的朋友们,也在讨论学校去留的问题,并一致倾向于选择保守措施,因为对欧洲各国政府的不相信,因为对欧洲人的心大没信心,因为终究是异乡人。捷克目前还没有出现确诊病例,但波兰出现了,大东欧地区终究没有守住,而捷克尚没有出台明确的措施,包括欧洲境内的其他国家。
不管怎样,布拉格的春天并没有因为病毒到来而让步,触目所及,小草渐绿,小花萌生,树叶发芽,天蓝云淡。微风中也有了暖意和湿意。从幼儿园接大女儿回家的路上,看着周围的美好,想想这一个月的种种,我有些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想来,都是,各自的真实吧!
冬去春来时
冬去春来
冬去春来
林间鸟窝
星星夏宫,人们出游,一如往常
全球视角下的疫情故事
三明治自2020年发起“海外中国人写作者”招募计划。在我们看来,即使身处海外的中国人,也同样处在中国和世界的震荡交错之中。他们在异国周遭的生活细节,有时让我们不免想起故土,中国和世界的大多数地方是如此的不同。“三明治”这个概念同样适用于夹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中国人。而近来的事件,让这种震动更为明显。我们欢迎更多的来自中国同胞的外部视角,去共同呈现此刻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目前,我们已经收到来自美国、日本、新加坡、法国等国家的疫情故事。内容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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