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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加拿大高危产妇兼新冠肺炎患者的“战斗”|三明治

帆子 三明治 2021-02-01



文 | 帆子

编辑 | 依蔓

📍发自加拿大多伦多



当疫情肆虐全球,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和新冠病毒擦肩而过。春节回国期间,我发现对面楼有一家人的来访亲戚确诊了,当看到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喷散药水,消毒现场,我和家人才后知后觉地心慌。那应该就是新冠和我的最近距离吧?回到多伦多后,虽然加拿大的数据一路上升,只要乖乖呆家里,不看新闻,不看数据,我可以间歇性地假装一切正常。


但3月24日下午,多伦多家族群里弹出一条信息,告诉我“鸵鸟难做”。


“我在医院里。昨晚高烧39.5度。胎儿没事。我在产房里隔离了,今晚将住院。”


短短几行,没有一句废话。这是我的小姑子可林,怀着二胎36周,一位典型的“硬核”独立加拿大女孩。在发出这条信息以前,她吃着退烧药,一个人开车近一个小时去到了多伦多市中心的妇产科医院,一到医院就立刻被收治了,并接受新冠病毒检测。


这场高烧有足够让人紧张的理由。


2月初,可林告诉我们她成了高危产妇。天生白细胞低于正常值,不够强大的免疫系统让她成为病毒易感人群。在加拿大疫情爆发前,她的感冒就绵延不愈,孕期糖尿病也控制得不太好。医生把她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为她注射增强免疫系统的针剂,并预定了四月中旬的破腹产。但随着疫情的发展,医疗资源开始吃紧,确诊患者和平常病人都可能得不到理想的疗护。谁都明白在这个时候发烧可能意味着什么。


那天晚上家族群里很安静。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他们的“理性冷淡风”,知道不谈论不代表不关心。不过这次不一样,我们告诉可林,“有啥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


第二天,她在家族群里简单地宣布,新冠病毒测试呈阳性,她确诊了。


加拿大的疫情数字在过去两周内翻了几番,然而一个数字不过是一个数字,很快被下一个覆盖。可当家人成为数据中的一员,感觉就差天隔地了。我不知道可林的心情是否和文字一样镇定,我只知道自己的焦虑指数直线上升。孕妇,高危,新冠,这组合太不地道。


婆婆叮嘱女儿想尽一切办法睡好觉,比如听听调低了声音的催眠曲。她最想知道的是,“什么时候家人可以探视?”


没人能给出答案。正如疫情本身,每天的展望都不一样。





可林怎样染上病毒的?这可能永远是个谜。她已经在家工作了一段时间,女儿不去幼儿园了,可惜丈夫那时候还得出门上班。当时加拿大总确诊人数过了3200,90%是社区传染案例。在社区传播已成事实的情况下,政府不会有足够的资源追踪每一个密切接触者的轨迹,自我隔离是最重要的防疫手段。


可林极可能不是家里唯一感染的人。丈夫和3岁的女儿发过低烧,不过症状没有严重到可以去医院检测的地步,因此要在家隔离,连送可林去医院也不行。


因为选择了社交隔离,我们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们一家人。如果可林入院当天跟她的哥哥、我的先生打电话求援,我们会非常纠结吧?这个硬朗的孕妇,不想让家人担风险,连救护车和医护人员都不愿意麻烦,就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医院。下一步怎么办呢?可林说因为她没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医生用泰诺控制发烧。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医院通知她有可能当天要出院,回家自我隔离和观察。长期的亲身体验告诉我,加拿大医生不会不把病人的健康放在首位,但是医生要把高危新冠孕妇放回家的做法,我一时间无法理解。


加拿大医生的社会地位崇高。他们可以作各种担保,“御用”签名就是信用的保证。刚来加拿大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对医生带着戒备,对他们总是不开药的做法心里嘀咕了好多次,毕竟在国内的时候,头疼脑热就想上医院,一上医院必定提回大盒小盒的药,当安慰剂也好。但在国外虽然医生常常不开药,咱们大多数时候也就自愈了。到了后来,孩子发个烧拉个肚子都不算什么事,会想办法退烧,在家里扛个两三天再说。


可现在我们说的是新冠,我真希望医院能够让小姑子留院,家人会安心得多。或许在医疗系统随时可能被压垮的情况下,病人和家属的“安心”与否根本不是医生决断的因素,这跟他们平时的作风高度一致。


身在多伦多最好的妇产科医院里,小姑子非常信任医生的安排,“最好的医生团队在照顾我。”我真羡慕她的信心。


公婆毫无异议,没有左问右问各种医疗细节。我们只看到公公在半夜两点发出了普及新冠知识的邮件。这个当爸的其实没那么轻松。用婆婆后来的话说,“他非常担心。”婆婆自己看上起还没我在国内的老妈紧张。老妈的跨洋追魂电话让我感动,更让我心烦,倒是婆家的克制让我静下来。我把满肚子的疑问和抗议压着,决定随时待命,帮能够帮的事情,比如买菜、送吃的。


那一晚,我参加了张文宏医生给北美华人做的线上讲座,想多听几句大实话,吸几口理性的“真气”,排遣内心的混乱。他讲了一条,我马上可以用上:前期经验说明,孕妇和婴儿患者预后良好,几乎没有死亡。加拿大的媒体也报道,没有证据说明孕妇在病毒面前更脆弱。或许是因为孕妇的免疫系统处于巅峰状态吧。“为母则刚”大概有这层意思。


我必须相信,新生命的力量不可阻挡。小姑子说快36周的胎儿好着呢。这是一个男孩,他和姐姐一起,将组成中文的“好”字,以及英文里的“百万元家庭( The Million Dollar Family)”,意思是“完美”!


我们都在热切盼望他的到来。






第二天,可林的烧还在继续,用泰诺压住,再次打了增强免疫系统的针。不过医生改变了主意,不让她出院了,要再做一些检查。本来我希望她留在医院里,现在不让出院我又担心了,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家族群里,大家讨论“如何提高免疫力”这种技术问题,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我们的两个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跟姑姑一家很亲,这正是我们瞒着他们的理由,怕他们担心。 


下午,他们照常跟着我出外放风。对面来人的时候,两个娃非常熟练而又不动声色地走远一点,保证两米的距离。要避开,更要礼貌地避开,这是我多次训练后的成绩。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碰到熟悉的邻居,彼此远远挥挥手,不再停下来侃几句。有一个平时总一起玩的小娃叫着女儿的名字,女儿只是笑了笑。


我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让孩子们学会了防备。或许是想多了,或许他们很明白这是正确的事情,为了每个人好。


两个孩子在人少的户外放风


一路走到了篮球场后,我们傻眼了。球场依旧空无一人,篮球框被厚厚的的黑色塑料纸包住,扎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们望着篮球架,一幅“开了眼界”的表情。他们终于知道了,多伦多政府紧张起来时很认真。眼看气温开始回升,要是闷坏了的人们都出来打篮球,怎么得了?


被封起来的篮球架


那一天,加拿大确诊人数超过了4000,比前一天天多了600例。或许跟美国超过8万的确诊比起来这个数字不算什么,但是加拿大人口只有美国的十分之一,按照比例来看并不乐观。我想,爱打篮球和爱看篮球赛的儿子,只能耐心等候那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的开禁。


回家的路上,眼力了得的女儿发现一扇窗子上贴的粉红心,上面写着“Thanks to all the amazing frontline workers(感谢所有伟大的前线工作人员)"。我停下来好好望了一会儿。最近激烈的情绪超载,感受的阀值越来越高,很久没有被淡淡的温情感动过了。



放松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一进家门,家族群里传来可林的信息;“验血结果不好,医生怀疑我有先兆子痫的风险。宝宝今晚要出来了!”


这个感叹号已经是她情绪波动的证明,尽管这种波动跟风险不成比例。先兆子痫是威胁孕产妇生命的常见疾病之一,非同小可。在我跟先生解释的时候,他低下头,回避了我的眼睛。后来可林丈夫回忆当时的震荡,“我接到可林的电话,真想不到,让人害怕。她给我解释了两次医学名词,我还是没听懂,脑袋嗡嗡响。我只知道,宝宝要提前三周出生。”


可林没忘记自己停在医院停车场的车。手术在即,她依然有条有理地交代了请哥哥帮忙把车从医院开回家、消毒的各种细节。我先生让她放心。


最后可林说,“祝我好运!”


三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新生婴儿的照片。是一个很饱满的男孩,长得很像姐姐,腮帮子鼓鼓地像在闹脾气,眼睛紧闭,满头满脸的胎脂,虽然早产,体重足有6斤。照片里新妈妈脸上有笑容,看着照片,我们脸上也有了笑容。


剖腹产还算顺利。说“还算”,是因为可林的凝血出现了问题,使用了大量抗凝剂,不过还没到需要直接输血的地步。她的讲述一贯低调简洁,然而足够令人心惊。天生的免疫缺陷,手术,流行病,每一样单独拎出来都可能是一场生死搏斗。


可林的丈夫说,“如果有人可以做这样的事情,那一定是她,我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妻子!”婆婆说,“好可爱的宝宝!真希望我们都在那里。请代我们多谢医生和护士们。”


勇敢的妈妈生出一个勇敢的小斗士,和妈妈并肩作战。






帮小姑子把车开回家这件事责无旁贷,不过我们决定等两天再去。


我查了资料,新冠病毒可以在飞沫中存活长达3个小时,在硬纸板上存活的时间可达24小时,在塑料和不锈钢表面存活的时间可达2-3天。


车已经在医院空置了3天,再等2天就是5天,足够了吧?


一大早,先生全副武装出门了。他在我的坚持下戴了蓝色的医用口罩。这“坚持”后面,几乎是一场争执。他认为口罩用处太小至可以忽略不计,我认为无论如何有防病毒的作用。最后不管从心理上还是从逻辑上来说我都赢了,他还带了免洗手消毒液、消毒酒精喷雾、消毒湿巾和几副一次性塑料手套。


一上地铁,先生就开始了开启了全副戒备模式。地铁上人不多,一半多的人带了口罩,但是很多戴了口罩的人,还是用戴了手套的手去拿手机,去碰脸,去戴上耳机。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做法!”先生回来后告诉我。


到了医院,通过不接触自动门,他消毒了手,进了大堂。人很少,他被安排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区域等候。20分钟后,一个护士把一个贴着“Bio Hazard”的信封交给先生,告诉他里面是经过严格消毒的车钥匙。


虽然拿着“Bio Hazard”的物件,但这位护士却并没有戴口罩。是没有口罩呢,还是认为没必要?我不得而知。


在多伦多市中心医院当护士的朋友告诉我,从3月25日开始,随着疫情和防护升级,医护人员都可以戴口罩了,在那以前只有和确诊新冠病人有接触的医护人员才有防护。她不属于其中一员,但出于担心戴了私人的口罩,成了全科人员中唯一这么做的人。后来医院管理层注意到了,找她谈话,工会也找了她,因为她是护士工会的一员,而工会没有发布戴口罩的指引。尽管现在医护人员都可以戴上口罩,但口罩并不富余,每个非新冠直接接触的医护人员可以领两个外科手术口罩,而不是防护更好的N95。各医院都打开了捐赠的通道,接受民间的防护物资,华人圈里也行动起来了,捐赠信息和买卖信息从四处飞来,让人昏眩。


先生拿到钥匙后就去了停车场。他消毒了手,打开信封,拿出钥匙消毒,开了车门,先透气,然后用喷雾酒精瓶喷了一轮,把方向盘和安全带等关键部位再用消毒纸巾擦了一遍。


他还把车开到超市,买了些食物和日常用品,然后把车开到了小姑子家,连车带食品放下。他自作主张多买了双份的巧克力冰淇淋,三岁的小外甥女隔着玻璃窗冲着自己的大舅舅招手,他回应着,逗得她格格笑。外甥女笑容很灿烂,看起来情况不太糟。


放下东西,先生坐公车和地铁回来了。到家,又是一轮消毒洗澡换衣服。这一趟出门已经燃烧掉了先生一天的大部分精力,紧张最耗神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就“葛优瘫”了。





5天后,可林说,“今晚7点,我的车夫就要来接我回家了”,跟着3个大大的笑脸。小姑子的先生独自开车去接他们母子回家,一直通过视频见面的一家四口,将要第一次团聚。婴儿终于有了名字,他叫Jayce,意思是“治愈者”。


几天前,这位小斗士刚从新生儿ICU出来。出生第一天,当可林在喂奶时,病床旁粉色的灯突然亮了,刹那间有10个以上的医护人员冲进来查看。原来是宝宝的血糖降到了最低正常值以下,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宝宝就这样被送进了新生儿ICU。但他没让大家担心太久,一天后就回到妈妈身边。宝宝没有明显新冠症状。医生认为他可以跟妈妈待在一起。


但过来人都知道,回家是新挑战的开始。新妈妈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林说,“这一次绝对比上一次难多了。”能让她说出这样带点情绪的话,可见情况有多困难。伤口的痛疼,虚弱,极度疲惫,一切的挣扎,都化在这简单的一句之中。凡事不抱怨,这作风真难学。


一周后,可林的伤口没那么痛了。她依然没有食欲,被新冠病毒夺去的味觉刚刚回来,“吃什么都像吃土”,但是她非常努力地吃,力气终究慢慢恢复了。


万幸的是,丈夫和女儿疑似新冠的症状消失了。


家族群里热闹起来。看着她发的视频,我默默地想,换了是我,刚经历破腹产,三小时一次的喂奶,宝宝患上了鹅口疮,大女儿正处于黏人的“可怕三岁”,没其他人帮忙......种种试炼,轻则家里鸡毛乱飞,重则让人全面崩溃,她怎么看上去就可以那么举重若轻,都忙着制作婴儿视频了?


婆婆把宝宝照片看了又看,不小心流露出一点脆弱的心思,“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发烧上医院......”,意思是先兆子痫未必能被及时捕捉。原来她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只是深知无谓的恐慌并无帮助,反而会增添女儿的压力。


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真想早点看到宝宝。”公婆住在郊区,距离小姑子家车程1个小时,按照原本计划,等宝宝生下来后婆婆就过来帮忙一段时间,距离小姑子家只有半小时车程的我们搭把手。但下一次全家人的见面,看起来要再等上一段时间了。


我问先生,“你担心过吗?”


“当然”,他毫不犹豫,“不过担心没有用。要相信事情不会那么糟糕。”这个当哥哥的,更喜欢用行动表示关怀。妹妹回家后,他隔几天就帮忙采购日用品和食物,送到门前。


再过几天,可林一家就可以结束隔离期。目前每个人的状态都越来越好。


截止4月7日,加拿大确诊人数接近2万,美国确诊40万,全球超过120万。在这片数据的海洋里,一个高危孕妇扛了下来,让宝宝平安出生,让自己战胜病毒。医护人员当然功不可没,她同样要感谢自己。


换了是我,我能不能做到?我想,当我们不得不做到的时候,也就做到了,不管姿势是优雅还是狼狈。因为“Keep calm and carry on ”是最好的选项,甚至是唯一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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