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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中的归国探亲,14粒抗焦虑药始终躺在小药瓶里|三明治

帆子 三明治 2021-02-01



文|帆子



预感


1月20号的夜晚,天寒地冻。送我的车停在加拿大多伦多机场出发厅前。


“妈妈!”


我松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后座的两个娃哭了,眼泪直流下来。我有点想笑,又有点纳罕。当妈的已经好几次自己飞回国了,10岁和7岁的娃儿可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事后看来,是不是孩子们接收到了什么来自异度空间的预告?直觉也太准确了吧,妈妈的这一次旅程,可不就是跟以前的度假全不一样?


惭愧,我的心已经飞了,无法和孩子们好好共情。带着抑制不住的微笑,我潦草地抱抱两娃,松开后,步履轻快地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探亲之旅。我照例推着两个大行李箱,一个随身包,里面有一个小药瓶,装着每次必带的抗焦虑药,14粒。


回国探亲是幸福,也是情绪和体能的挑战。现代波音客机的速度和舒适,并没有完全抵消那种深埋血脉的还乡之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家在广东惠州,岭南的冬天很适意,然而见到家人的欢喜,总是掺杂着压力和紧张。短暂的相聚,紧接着的是漫长的离别,一起一落之间,抑郁如约而至。


抗焦虑药是我的定心丸。只是这一次我没想到,有一些焦虑,无药可医,比如这一次疫情带来的焦虑。


新冠肺炎爆发的消息,就在我到达国内后的第二天开始无孔不入。




出走


出发前,我并不是对疫情全无知觉。更准确地说,在12月底,当武汉政府发出关于病毒的第一个公告后,我就开始留心了。随后两个星期很安静,好像一切都控制住了,直到1月18日,疫情报道开始冒头,随即排山倒海。我联系了家里的姐姐,让她赶紧准备口罩。其实我们当时心理很放松,不过是做出一副“防患于未然”的姿态。


在飞机上,一眼望过去,人头密集,只有两个人戴口罩。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用消毒纸巾把自己的座位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我在旁边斜眼偷偷望过去,有点不安。


事实证明她的意识超前了好几步。也就是几天的时间,路上的人都蒸发了,汽车站、火车站和飞机场,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看到的人,都看不到口罩下的脸。


回到家,我发现老妈出走了。


她是我的探亲焦虑之源。即使在这么特殊的时期,生活被颠覆了,她的行为模式却和以往春节没啥两样:节日躁狂症按时爆发,控制欲旺盛,非要管全家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合就宣称要离家出走。没有哪个春节,全家人不是战战兢兢,等着她的发作。


这一次,老妈真的走了,就在我到家当天。我后脚还没落地,她前脚已经坐上长途汽车到了周边一个城市。她带着手机,却从来不接电话。我和姐姐只能每天早晚给她打电话,听着千篇一律的响铃,希望有一次她能接起来,却一直没有如愿,而且还怕把她手机的电打没了。想到她有太多机会跟病毒接触,我们陷入间歇性恐慌。


两天后,在除夕前一天,她主动给家里的父亲打电话,说要回来了。这就是老妈,任性了一辈子,让别人累,更让自己累。


老妈回来后,照例要开“家庭会议”,也就是“大家都向她认错”会。首先她要把以往的旧账都翻出来,责怪父亲怎么不够体贴,亲戚怎么刻薄,孩子怎么不听话等等。


两老的夫妻关系,咱们即使是亲生的,也属于外人,无法看得清楚,更无法给出意见。而说到老妈和我们的关系,每一个由控制型母亲带大的孩子都知道,双方都不容易,子女长大了以后更不容易。积重难返,就这么僵持着。


这次“家庭会议”没啥两样,老妈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带宽和时间。看着我们一时不说话,她的矛头又要向父亲指过去。最新的抱怨,是老爸在做午饭的时候,没有提前把料酒打开,以至于炒锅空热了几秒钟。


“怎么有这么不用心的人!”老妈在咆哮了。


她几乎不做饭,不过这挡不住她对老爸从调味到怎么握锅铲的指挥。


我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抵抗着她的声浪,努力放空,以免一下子没苟住。在回来以前,我想好了,这次绝不低头,跟她硬刚,可转眼醒起,外面的世界已经荒谬颠倒,很多事情是不是还需要计较?不管是一粒尘埃,还是一座山,我们都能选择怎么去扛。


一念之间,任督二脉打通。我改变了立场,自我批评了一番,保证以后不在带着情绪跟她争论问题。其实就是少说话,说多错多。


要息事,必须先宁人。老妈果然和缓下来。我们抓住时机,岔开来说表姐的春节旅行如何不顺利。她两口子年前去了外省的公公婆婆家,运气不好,桌上的亲戚见过了湖北来的人,引发一阵恐慌。表姐回来还得隔离。


大家说着这事,唏嘘一番,空气里的鸡毛不再乱飞。这一场会,就这么以老妈没有大爆发而告终,让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焦虑指数直线下降。


刚平定下来的老妈,注意力很快被买口罩这事儿占据了。她隔天到市场买菜,总要到周围几个药店逛一轮,看看口罩到了新货没有。居然有一次撞了大运,不过每人限购两个。


这个难不倒老妈。她脸上挂着老年人慈祥的笑容,手里拿着刚从市场上买到的水灵橘子,往店员手里塞,好言好语地磨,竟然磨到了十几个口罩。回家后,她喜孜孜地要我们姐妹去排队,继续买。哪里还买得到?那都是秒光的稀罕物。


老妈的行为不见得很高尚,但是我们都感念她的努力。她要的就是这一点:别人的感恩和喜爱,虽然要的方式太极端,我在冷静的时候,能明白,从小丧母的她,太缺爱。这是心理的痼疾。多年来,她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人,直到没人知道如何与她相处,理不清对她是恨还是爱。


爱恨交加,可不是一类典型的家庭关系?疫情改变不了根本,却能让注意力转移,让每个人暂时放下,知道什么更宝贵,什么很脆弱。


非典那年我不在国内。我的担忧焦虑,通过电话线传回去,又多了几分无力。家人态度很佛系,反而要我当心。这次,我就在他们身边,能盯着他们,有啥事儿也能帮上一点忙吧,少了无能为力的内疚感。


在老妈的暴脾气和老爸的忧郁里,只要有一刹那的谅解和感恩,我们一家人就能抱团取暖,度过这个春节。




陪伴


我不再呼朋唤友,和姐姐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探亲都多。


湖边的老公寓得天独厚。爬上扶梯,到达天台。一眼望去,湖光山色,无遮无掩。这个城市的灵秀,是焦躁时刻的清凉剂。我每天清晨会在天台上伫立良久,吹风,晒太阳,观察楼下不远处湖畔小道,空无一人,安静到寂寥。



有时我们带着口罩在湖边散步,因为没人,所以安全。


大多数时间还是居家。外面温度20,不冷不热。室内,三人穿着宽松柔软睡衣,各自盘踞一个三室两厅居室的一角,看书,刷剧,玩手机。


时间特别经用。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有点倦了,于是翻出一副牌,开打。上一次打牌,仿佛是前半生的事情了。


手生了。光是决定打哪种牌,规则如何,我们就讨论了几轮才有结果。等把新牌从盒子里拿出来,大伙儿都乐了。是这么文艺的一副牌哎,每张牌后面都录着一首来自“未成名”作者的诗,现代的,古风的,五花八门,细细读下来,有些还挺不俗,比如这句,“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特殊的日子配上特殊的牌,天衣无缝。



牌局是慢慢升温的。三局打下来,三个姐妹开始放开,嬉笑怒骂,唯赢是大。


好久没有这么不带脑子地开心了。如果不是因为疫情,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在广西旅游,重访三人长大的第二故乡。如今行程取消了,虽不能出门,陪伴是一样的。姐妹齐齐整整过日子,明年还是要去旅游,自然也可以打牌。我们仨来日方长。




拥抱


老爸依然沉默寡言。一直在吃着抗抑郁药的他,在老妈常年呵斥声中,有种化石般的姿态。不出门,对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毕竟他平时可以多日宅着,只是厅堂间踱步,以及做饭。饭还是老爸做得好吃。家常菜就那么几味,来来回回,却也吃不腻。



我们近年话不多,亲热举动更少,记忆中就没有抱过父亲。


这次我拥抱了他。当时他正躺着,做下午的例行休息。我走进他的房间,俯下身来,伏在他胸膛前说:”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我怕父亲尴尬,也怕自己局促,就只停留了两秒钟。


拥抱是亲人间太疏于练习的动作,而在刹那间,老父亲出乎意料地热情。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皮肤温热的感觉,定格了那个时刻。


我知道自己在隐隐担心什么,于是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仿佛不说出来,担心就不存在。不过我每年往回跑的行动说明了我的焦虑。


幸好,恒久乐观的姐姐有力地打消了我的那点灰,“老爸会长长久久!”




离别


回家不到一周,各航空公司陆续取消出入中国的航班。我找机票代理查询提前回加的可能性,她说很多人退票改票,”人人兵荒马乱,票很紧,天价,你还是等着2月7号吧。“


随即,加拿大政府发出了武汉撤侨的通告,指引里说明,“你必须时刻准备好,自己设法到机场,只能带一件行李......"这种乱世逃难的口吻一下子让我心跳加速,当晚没睡好,手里拿着我的小药丸,等天慢慢亮起来。


两个娃一次次在视频喊“妈妈快回来”,孩子爸每天刷航班信息,就怕我的南航航班有变动。终于,中国南航有了确定消息,他们将暂停2月中旬以后的航班。好险,现在我只需要顺利到达广州机场。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李文亮医生去世。我从晚上11点开始刷消息,刷到凌晨2点半,迷糊了一阵,5点钟起来,让姐姐开车送我到乘坐机场专线的车站。


脑子是木的,心思飘在空中,没着没落。幸好两个在超重边缘的行李箱一早已经装好。现在只需要用体力,不用脑力,机械搬箱就行了。路上几乎没有车,我们只花了20分钟,就开完了平时需要30分钟以上的路。我让姐姐留在车里,自己去买票。售票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男人站在售票窗口前。


“我怎么会发烧?”


三米外,我听到他这么说。


“你的体温是37.2,过线了。”售票员举着体温枪,展示着读数。多了0.2度,这个男人今天就上不了车了,也就是,他很可能误机。


男人声音提高了一些,“这个体温计一定准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一台体温计。男人离开了柜台,开始打电话。我踌躇了几分钟,等待空气流动、散去,然后上前量体温;一边等读数,一边按住挎包里那个原始的水银温度计。


那是老妈给我的,就是为了防备对读数有怀疑的情况。放在一起的,还有苹果和桔子,代表“平安吉利”。以前我勉强遵母命带这些东西,这次我早早提醒老妈准备了。


顺利登上这班飞机至关重要。


36.5度。我过了。


上车了。以往我总要找机会掉几滴眼泪,冲刷一下分离焦虑。这次没有。昨晚已经哭过,为了太多事情。我把行李放好,上车,然后看着车外的姐姐,隔着口罩点点头,挥挥手。家乡和家人就这样在车窗外里再次远离。




治愈


回到多伦多,我开始了14天的自我隔离。隔离结束那一天,在两个娃热情的拥抱中,我收到了姐姐发过来的短视频。


她从住所的阳台拍过去,在对面20米外的楼房边,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正在喷洒消毒剂。事情是这样的。1月22号,对面一楼来一个湖北客人,全屋人被要求隔离,居委会隔三差五给他们送吃的。14天满了以后,在2月6号,湖北人去了厦门,两天后在厦门确诊。



就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有时出门买菜,带着口罩路过那家门口无数次,一点儿也想不到有人确诊了。从阳台往下看,隔着防盗网,门口春联的红色还很鲜艳。“怪不得这段时间对面那么安静”,姐姐说。


在这一个多月里,不知多少人的行踪被记录,被分析,最后我也成了其中一位。我们跟多数人一样,没想到自己离病毒比想象中更近。这15秒钟视频,打破了幻想中的安全感。可是,乌云也有金边,疫情不止打破了幻象,它也打破了真实的习惯。在回程的飞机上,发动机单调地轰鸣着,我心情平静下来。每次离开时那种万念俱灰的空虚感,很快消散至无迹可寻。


大难之际,简单对比个人境遇往往令人内疚,不过谁都不能否认,人生原不公平。在流过的泪水和腾升的愤怒中,至少我们都还在健康活着。就这点微小的事实,让分离焦虑变得稀薄,因为我顽固地相信,明年,会是一场更好的相聚。


那14粒抗焦虑药,自始自终躺在小药瓶里。


没想到,这场疫情,治愈了我多年的分离焦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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